第三章 一九一〇年三月（二）（第1 / 17页）

他本来都要睡了，可忽然听见楼下有人讲话。孙希偷偷摸摸地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支棱着耳朵，把姚英子与张竹君的对话听了个全。孙希无意窥人隐私，可张竹君那句话在他心中激起波澜：

张竹君此时仍站在路灯下等候着，腰杆挺得笔直。她留着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穿的是男式长衫，脸上略无粉黛。头顶的昏黄光亮洒下来，深陷的眼窝里投出阴影，让一双杏眼显得格外深邃。

“沈敦和办慈善名头很大，可内里的龌龊，很少有人知道。”

姚英子知道校长的脾性，也不多劝，赶紧跑去医院拿上东西，迅速送回宿舍。方三响正要道谢，姚英子却不敢再多说话，替他清完创，赶紧又跑到楼下来。

姚英子两面吃夹档，露出苦相。张竹君拍拍她的肩膀：“好了，这都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们小孩子不必参与。你目前最关键的，是尽快把专业定下来，别耽误时间。”

“好了，不说这些大道理了。”张竹君搀起她的手，“跟我说说，你进了这家红会总医院之后，都做了什幺？”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藤箱里摸出一个布袋：“我给你带了几块普宁南糖，赶上初春还不会坏，趁新鲜吃吧。”

姚英子乖巧地“嗯”了一声。张校长已经三十二岁，身边不乏追求者，可至今未嫁。她说出这番道理来，所有女学生都是极服气的。

一听她这幺说，姚英子知道训诫总算结束了，如释重负，雀跃地接过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块放到嘴里。这东西是用猪油和麦芽糖熬成糖浆，再浇在炸好的花生上头，吃起来外软内酥，香甜醇厚，比之巧克力毫不逊色。

“妇科、幼科、五官科、骨科、牙科、传染病……随便哪个分科，都够你钻研几十年的。你这不是学医，是玩医！”张竹君训斥道。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学生了，聪明是不缺的，人品是善良的，唯独带着富家大小姐的散漫习气，没有危机感，做什幺都像在玩。

“我这不是还没想好吗？”

“我当初劝你不要来这家医院，你偏要来。你个衰仔年纪小，不懂这些，那个沈敦和难道也不懂？他把你扔在这幺个偏僻地方，不闻不问。我看哪，他是存心要废掉我一个好学生！”

“我在学校里就跟你说了，让你尽快定下专业方向。你个百厌星都当耳边风了？”

张竹君一提这个名字，眼神里就射出危险的光芒。

张竹君环顾四周，语气缓和了些：“在这个老大帝国里，做女人不易，做女医士更不易，未来会有无数歧视、偏见、辱骂和鄙夷泼过来。我们若要做出令男子哑口无言的事业，帮更多女子同胞摆脱压迫，总要在其他方面有所牺牲。这是先行者的命运。你明白吗？”

张竹君见她吃得开心，无奈地摇摇头，说自己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姚英子嘎巴嘎巴嚼着南糖，自告奋勇要开车去送。

姚英子亲热地挽起老师胳膊：“放心吧，我现在还没考虑过那种事。”

两人朝着凯迪拉克走去，他们都没听见，路灯上方忽然传来轻轻的“咔嗒”声，二楼的一扇窗户悄悄关上了。孙希趴在二楼床上，放开屏住良久的呼吸，眼神在黑暗中变得复杂起来。

姚英子跑回到校长身边，大口大口喘息。张竹君摸了摸她的头发：“虽然这次是误会，可英子你要记得。女子欲要争取独立之地位，必先有独立之事业。你白白读了几年医科，难道甘心回家里相夫教子吗？”

这一下姚英子可有点尴尬。总医院刚刚落成，还没正式开诊。她内、外科都待过，药房、割症室到处溜达，没事还去摆弄一下那台贵重的爱克司电光机，过得自由自在。她扭扭捏捏地讲完，张竹君的眉头又皱起来。

这是姚英子最无奈的一件事。这位张校长不知是八字还是血象跟沈伯伯不合，对沈伯伯极有意见，逮到机会就要开言嘲讽。姚英子毕业后来红会总医院，恳求了无数回张校长才勉强同意，但一直计较到现在。

“别用这种模糊的词，医生讲话要精确，容不得含糊！”

“不要因为你们两家是世交，就觉得他是好人。”张竹君恨恨道，“沈敦和办慈善名头很大，可内里的龌龊，很少有人知道。你非要来这家医院，我拦不住，但如果他们要搞出些事情来，我可不会容忍。”

“挺好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