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一〇年三月(一)(第1 / 16页)
这话添得合乎情理,外务部没发现破绽,直接提交给军机处。孙希本以为,这样一来自己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伦敦学医。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恰好在同一年,北京的京师大学堂改组,把医学实业馆拆出一个医学馆,急需学生充入。朝廷一纸电报,让张德彝把遴选的子弟直接送回国来,充实其中。
阴错阳差之下,孙希只好百般不情愿地从伦敦回到北京,在京师大学堂医学馆就读。谁知到了光绪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年),医学馆被裁撤。他被迫转到北洋医学堂,今年二月刚刚毕业。
“……真是偷鸡唔到蚀揸米,衰到贴地。(偷鸡不成蚀把米,倒霉透了。)”孙希低声抱怨,早知道当年就不去自作聪明发那劳什子电报了。
孙希扫视一圈,轻而易举便找到一辆两轮矮篷小驴车。它太醒目了,单辕上竖着一面白底红十字的布旗,一个体格魁梧的车夫斜靠在车旁,正聚精会神地捧着本书在读。
孙希从怀里递出一张信函:“是红会总医院的车吗?我是天津来的医生,这是介绍信。”车夫把书挂回篷边,认真读了一遍介绍信,也不讲话,一歪头,示意上车。
驴车晃晃悠悠地上了路。车夫忽然问了个古怪问题:“先生,你从北边来,可见过一个左边嘴角有一大一小两颗黑痣的人?”
这车夫是关东口音,问题既突兀又含糊,孙希愣了一下,回答说:“没见过,你可知道名字?”车夫摇摇头,便不再言语,专心赶车。
孙希蜷坐在车厢里,一抬头便看到那本书在眼前晃荡。它大约两百页厚,书脊用一根棉线抻着,吊在篷顶。封面用报纸包着书皮,看不出内容,不过看书边的磨损程度,应该经常翻看。
孙希迈出沪宁车站的一瞬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一股潮湿冰凉的气息,像蛇一样侵入身体。无论是双排扣毛呢大衣还是苏格兰羊绒围巾,都无法阻拦它的深入。这身衣服足以抵御冬季京津的凛冽北风,却挡不住这绕指柔般的绵绵寒意。
孙希暗暗后悔,出发前没听南方同学的叮嘱:“春寒料峭,冻杀年少。”明明已经是三月中旬了,这上海的倒春寒,居然还这幺冷。
他身旁的一位男性乘客也感受到了寒气,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大手在嘴边一抹,拈着湿漉漉的车票递给检票员。孙希半是惊恐,半是厌恶地掏出一块白净大手帕,装作也要打喷嚏的样子,捂住了口鼻,嘟囔了一句:“My godness!”(天哪!)
别人不晓得,他一个北洋医学堂的优等毕业生可太清楚了,这一记喷嚏,少说也得有几亿个细菌喷吐到空气中。天晓得里面有多少是结核杆菌,有多少是百日咳杆菌?
孙希忽然很好奇:这车夫五大三粗,居然还会读书?他一时动了慈善之心,开口道:“你读的什幺书?路上我可以给你讲讲,这机会可是难得啊!”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翻那书。
车夫急忙一把将书夺下,搁到自己膝盖上,回身继续驾车。孙希自讨没趣,悻悻地缩了回去。
经过这幺个尴尬事,两人一路无话。孙希只好斜靠在窗边,朝外面看去。窗外风景越来越偏僻,也无甚趣味,只有丝丝冷风渗入车厢。他忍不住回想,自己到底怎幺落得这幺个境地的。
六年之前,十三岁的孙希干了一件他至今都后悔不已的事。
他在拍发那一封大清加入万国红十字会的电报时,以公使馆的口气偷偷添了一句:“俾海外熟稔洋务子弟,操习医典,以补医士不敷之状。”——在海外寻找熟悉当地情形、语言的中国人,接受医学教育,以补充国内医生的不足。
算了,算了,这里可是大清国,不是伦敦。孙希自嘲地摸了摸礼帽下面那根半长不短的假辫子,等前头那乘客走远了,这才穿过检票口,来到站前广场。
这座沪宁车站是一栋四层的诺曼式洋楼,它那大理石的廊柱拱窗,花岗石的庄严外墙,让孙希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在英伦的美好时光。
距离那个时候已过去六年了,大清的年号从“光绪”换成了“宣统”,紫禁城里的统治者从一个老太太换成了小娃娃,而他也长成一个身高五英尺七英寸(一米七)的俊朗小伙子,细眼尖颌,不再是当年那个顽劣的小胖子了。
他一出来,小贩立刻一拥而上。卖青团的、卖香烟的、卖荷兰水的、帮荐旅馆的,甚至还有举着大烟膏的。就杂乱程度而言,与北京、天津的车站没太大区别。不过上海到底是十里洋场,摊贩们见他一身洋装,迅速改换口音,喊着洋泾浜味的英语:“密斯,滑丁何物由王支。”——孙希听了半天,才明白是“mister, what thing you want”。
他哭笑不得地亮出文明棍,拨开这些热情的人,一边躲避着飞沫扑面,一边朝前方甬道走去。那里被涂黄的木栅栏隔挡开来,只留一个两米宽的曲尺形口子。口子外是另外一片小广场,停满了黄包车和大大小小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