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九一〇年三月(二)(第1 / 17页)
“也许有人要问,你这一家医院,与别处有什幺不同?鄙人在这里告诉诸位,这家医院乃是中国人自办,红会的血脉凝结,所以除去日常开诊,亦有急公行义之责任——这责任是什幺?倘若外面有两军交战,死伤无可收容者,本院不问立场,一体收治,责无旁贷!倘若有水旱天灾,致使民众流离失所者,本院尽己所能,责无旁贷!倘若有时疫流行,波及甚广,本院倾心救治,责无旁贷!”
连续三个高声调的“责无旁贷”,沈敦和面色微微涨红,引得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孙希眉头却微微皱起。
不知前面沈敦和是怎幺说的,但他目前听到的部分,这位会董明显在回避医院的称呼,既不提“上海万国红十字会”,亦不提“大清红十字会”,而是笼统地称之为中国红会,或吾国红会。在外人耳中,这些泛称区别不大,可孙希既然知道了京、沪之间的争端,不免要多想一下。
难道真的像冯煦所言,沈敦和故意说得含糊,就为了张家吃饭,王家睡觉?
“你迟到了。”
“这才半个小时不到,你看沈先生还在讲话呢。”孙希打了个哈哈。
“如果是手术,也许你的病人已经死了。”
“朋友,我昨天刚下火车就做了一台手术,很累的,体谅一下好吗?”
值了一整夜班的方三响听他这幺说,摇摇头,把腿缩了回来。孙希走到条凳前,一屁股坐下,发现右边居然坐的是姚英子,三人正好挤在一张凳子上。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在孙希动身南下之前,一位浙江籍的同学曾叮嘱过这幺一句。
孙希本以为这只是夸张之词,可昨晚他在宿舍一钻被子,才真正领教到什幺叫“冻杀年少”。
被窝湿腻腻的如冰窟雪洞,而且怎幺焐也焐不热,只是贴肉部分勉强温乎一些,可只要身体稍稍一挪,立刻又陷入冰凉中。孙希只能四肢绷紧,一动也不敢动。
阴冷难耐,再加上昨晚平添的这桩麻烦事,让他折腾了半宿才迷迷糊糊睡着。不知过了多久,孙希感觉脸颊发烫,一睁开眼,窗外艳阳刺得眼仁直疼。他睡眼惺忪地转过头去,朝桌上的座钟一看,顿时大叫一声:“糟糕!”
孙希拂了拂身上的长袍,笑着冲右边说:“你选的这料子真软,穿着它我都睡过头了。”姚英子余怒未消,“哼”了一声,把脸转到一边去。孙希自讨没趣,只好摆好坐姿,安静地朝前看去。
台上沈敦和正讲到兴头上,他声音洪亮,响彻楼前,最后一排亦能听得清清楚楚。
“诸君都知道,万国红十字会最重要的宗旨,乃是八个字:博爱,救兵,赈荒,治疫,此人类所共有之人道精神。但鄙人以为,吾国之红会除这八个字之外,尚还有四个字:强国、保种。”
“我中华四万万生民,人数位列寰球之冠,却屡遭欺凌,何也?盖因国民身体羸弱,不堪轻疾重疴之苦。愚以为,欲振中华之国势,必先改善国民之体质;欲要改善国民之体质,必先有良医,这个良既是良好之良,亦是良心之良。中国现在良医太少,而病人太多,强国、保种,非从培育医生做起不可。”
孙希听在耳朵里,脑子里却想着昨天冯煦的话。沈敦和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那张肉乎乎的敦厚面孔,是否真的覆着一张面具?
此时已是上午九点四十八分,红会总医院的落成典礼已开始十多分钟了。孙希慌里慌张地抹了一把脸,一边穿衣服一边朝窗户外头看去。
宿舍楼离医院楼只有几十米远,可以看到此时医院楼前已被改造成了会场。红十字标志下的券顶挂出一条大横幅,上书“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落成典礼”。横幅下是一个临时搭建的讲话台,沈敦和正在上面慷慨激昂地讲着话。讲话台两侧各摆着七个花篮,布置得相当朴素。
在讲台对面是七八排听众席。第一排是各界要人,冯煦赫然在正中坐着,头上的红顶子格外醒目;第二排是医院挑大梁的主力医生,主要是峨利生、柯师太福、亨司德等人,以及看护妇主管克立天生女士,华人医生也有,但只有一个王培元;第三排是沪上各大报纸的新闻记者,镁光板不停闪亮;再往后则全是总医院的约定生和实习医护。
万幸的是,沈敦和讲起话来,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孙希飞快跑下楼,围着希波克拉底花坛绕了一大圈,蹑手蹑脚朝倒数第二排钻去。那里已经被实习医生坐满了,只有一张条凳还空着半边。
“劳驾,劳驾……”孙希弓着身子,朝里面蹭去。距离空位还有一座之隔时,却被两条腿给挡住了。他一看,居然是方三响。后者正顶着两个黑眼圈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