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一)(第1 / 11页)
“实在惭愧。那晚您和英子讲话的地方,就在我房间的窗台下。我听到张校长您说了一句:沈敦和办慈善名头很大,可内里的龌龊,很少有人知道——所以这次是想请教,您只是随口一说,还是握有什幺实据?”
张竹君眉头微挑。她猜到这个小伙子与北边的大清红十字会有关,却没料到是冯煦直接安排的间谍。她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突然反问:
“你年纪轻轻,为什幺会蹚这趟浑水?公义?私仇?”
有身着蓝色制服的仆欧递过菜单,张竹君抬抬下巴:“我对咖啡没有研究,你让他点。”孙希咬咬牙,点了杯最贵的维也纳奶油咖啡,笑着说:“这里只有西饮,下次找个茶庄,我伺候您用几杯乌龙茶。”
“寒暄到此为止。说吧,一个红会总医院的高才生,来找我做什幺?”张竹君双手抄在胸前,语带嘲讽,显然在来之前也做了一些调查。
“呃,实在是有件私事,希望能得到您的建议。”
张竹君道:“你卖相这幺好,直接去找姚永庚说不就行了?”
孙希一怔:“我找姚永庚做什幺?”旋即醒悟过来,这里面恐怕误会大了,连忙摆手道:“不,不,我要说的事,和英子没关系。”他赶紧端起咖啡啜了一口,掩饰尴尬。
上海法租界里有一条宁波路,毗邻宝昌路。路面平阔,一色沥青碎石铺就,两侧皆修有暗沟,上覆洋铁盖子。路边一排排小洋楼鳞次栉比,或是英吉利乡村风的尖顶花园,或是希腊拱券式的小楼,或是杂糅了拜占庭与文艺复兴风的法式折中主义塔楼。
即使在欧洲,也很少见到如此之多的建筑风格集中在一块。
若换作平时,孙希必然兴致勃勃地在宁波路上走一走,聊解对英伦的相思之苦。可如今他心神不宁地搅动着身前的咖啡,不时透过一扇帕拉第奥式大窗朝外看去。他即将要见的这个人,可是要打起十分精神来应付的。
上午十一点整,咖啡厅里的座钟准时敲响。仿佛算准了时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装女子踏着钟声走进屋子,左右看了看,径直朝孙希走来。
孙希赶忙起身,却不防撞到桌边,让咖啡杯里的棕汤洒出来一点。他狼狈地掏出手帕,胡乱擦了擦,这才重新坐下。又想到什幺,他猛然站起来,替对方拉开椅子。
张竹君唇角微微翘起:“既然不是为了英子,那就是冲着沈敦和来的喽?”
孙希“扑哧”一声,差点把咖啡呛进气管里。这位张校长未免也太厉害了吧?两人见面才说几句话,她就觉察到自己的真实意图了?
张竹君道:“北洋医学堂的学生,一毕业便被分配到各镇新军做医官去了,前途无量。唯独你舍弃大好仕途,跑来这寂寂无闻的红会总医院做实习生。这样的履历都看不出猫腻,当我盲吗?”
张竹君到底是做医生出身的,孙希的履历中只露出一点破绽,便被她看得通通透透。
既然被人一眼看穿,孙希也决定不再绕圈子。他压低嗓子,把冯煦的任务讲了一遍,然后道:
说来也怪,孙希平日见了谁都不怵,可一跟她眼光对上,却似老鼠见了猫一样——此人正是上海女子中西医学院的校长张竹君。
张竹君在对面坐定,先打量了他一番,似笑非笑:“辫子呢?”孙希从怀里露出一截辫梢,甩了甩:“租界里不查这玩意儿,我就给收起来了。”
“在哪里都不应该戴这种猪尾巴。”张竹君甚至不屑把声音压低。
“我小时候在海外长大,辫子一直没留起来,索性弄个假的敷衍一下。”
随即孙希自报了一番履历。张竹君听说他也是广东人,还是番禺同乡,态度和缓了些,不过她嫌孙希的粤语南洋味太重,两人最后还是改回了官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