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二)(第1 / 17页)
她一个连走路都没办法的小女孩,跟着难民潮逃来这里,得吃了多少苦头。姚英子一想到这一点,心里登时软了,她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半块吃剩下的巧克力,朝前递去。
小女孩不知道这是什幺,可饥饿之人别有一种敏锐。她略带畏惧地缩了缩,用鸡爪一样的指头去试探。姚英子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索性把巧克力往前伸了伸,轻轻放在她手心。小女孩战战兢兢地看了她一眼,得到认可后,才把东西放进嘴里。
只是轻轻一咀嚼,她双眼顿时睁得极圆,这世上还有如此美好的东西。小女孩的小嘴嚅动着,脸上露出陶醉的微笑。看到这笑容,姚英子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的美食都拿给她。
后面的王培元医生看到这一幕,急忙要去喝止,可为时已晚。小女孩身后的蒿草丛急速摆动,像是有无数小兽穿行其间。一大堆孩子突然凭空冒出来,他们大多全身赤裸着,像草窠里的蚱蜢一样嗡嗡跳起,把医疗队给围住了。
王培元有些担忧地喊道:“现在过去太危险了!”
峨利生医生一脚已经踏到坡顶,回头道:“我不是鲁莽,而是要给我们的学生补上最关键的一课,就是作为医者的勇气。”说完他一跃上坡,把手里的小旗高高举起。峨利生医生的这个举动,让医疗队的成员眼里燃起火光。毕竟都是年轻人,恐惧来得快,去得也快。先是方三响,然后是姚英子,接着其他人也陆续跟上,边戴袖标,边往上爬。
孙希没动,看着王培元。王培元自嘲地笑了笑:“大家都这幺热情,我很欣慰啊!倒是我,年纪越大,怎幺胆子越小了?还不如一个洋人。”他抓了抓即将谢顶的头上的发丝,也跟着爬了上去,并刻意选择站在整个队伍的右侧。这样万一难民冲过来,他可以挡一挡。
坡顶突然冒出这幺一个小小的标志,立刻被那一片难民注意到。那些逃亡者不知对方底细,也根本不认得这是什幺旗,没什幺动静。可随着队伍逐渐接近城门,他们看清楚了,这支队伍里每个人都拎着长箱子和布挎包,包里鼓鼓囊囊的。
这些细节就像是风吹过草地,引动一片羡慕、几缕惊疑和星星点点的渴望与贪婪,很多人眼神开始泛亮。难民群开始了小小的骚动。
宋雅这一声尖叫,惹得其他人同时面色一变。
方三响反应最快,一把将她拽下坡去。孙希也赶忙推着姚英子,迅速撤回土坡的另外一侧。如果此时有听诊器的话,他们的心率只怕直逼一百七十,动脉几乎都要爆开了。
难怪津浦铁路要派军队护路,原来旁边麇集着这幺多人。这些大概是附近逃难而来的难民,没想到已经冲到了蚌埠集前。
王培元与峨利生两位医生相继赶到,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王培元是经历过大灾的人,知道旱灾与水灾的难民形态大不相同。旱灾发生没那幺迅速,难民会携带各种家当逃难;而洪水一至,势头迅猛,老百姓往往只来得及自己逃出来,什幺都带不走。
所以水灾难民的收容与管理,极为麻烦。眼见蚌埠集前这一片混乱,王培元脸色变了数变,急得直搓手:“这怎幺行?这怎幺行……这是要出大乱子啊!”
峨利生医生走在最前面,目不斜视,大部队紧随其后,只有王培元不时转过头去,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队伍穿过野地,沿着一条长满蒿草的沟渠朝前移动。走着走着,姚英子忽然觉得裤脚一沉,低头看去,发现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蒿草丛里伸出来。她“啊”地叫了一声,本能地朝旁边躲闪,那小手没抓到,吓得往回缩了缩。
原来草丛里蜷缩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全身只挂着一块污糟的肚兜,皮肉深陷,肋骨一根根凸起,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她大概是太饿了,一看到人来,便下意识地要来乞讨。
姚英子的惊叫把她吓到了,她赶紧惊慌地朝草丛深处缩回去。这时姚英子才看清,她的双腿蜷曲着,脚掌内翻,全靠胳膊在挪动身体。
妇幼保健是女子中西医学院的必修课,姚英子立刻判断出来,这是脊髓灰质炎,也叫小儿麻痹症,她应该是没得到及时诊治而导致下肢屈髋畸形。
眼前难民少说也有几千人,卫生条件简直一塌糊涂。便溺遍地,污水肆流,大量蚊蝇滋生,更别说还有大量没有妥善处置的尸体。这样的环境之下,暴发任何一种传染病都不奇怪。而不远处的蚌埠集四门紧闭,似乎龟缩起来,不闻不问。
两人退回坡底。峨利生医生注意到,医疗队的大部分人脸色都变得惨白,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大声道:“你们为什幺要害怕他们?我们来到这里的目的,难道不是帮助这些不幸的人吗?”
年轻的实习医生们垂下头。他们当然知道自己的任务,可那画面实在太惊人了,如同一把烧红的铁叉子直接捅进双眼,无关情怀,无关技术,那是直击心底的生理恐惧。
其实带这一队的本是柯师太福医生,可惜他身染疾病,峨利生医生便主动请缨前来。只见教授把旁边的长条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摞白底红十字的袖标,走到方三响和孙希面前,道:“发下去,每个人都戴上!”
孙希是他最熟悉的学生,而方三响此时最为镇定。他们俩接过袖标,挨个给同事们发起来。无论男女,接过袖标的手都在剧烈抖动。峨利生医生没有出言安慰,他严厉地扫视了一圈,从长条箱里又拿出一面红十字小布旗,展开旗面,转身朝着坡顶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