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二)(第2 / 17页)
幸亏蚌埠集里也有几个红十字会的通讯会员,身份还不低。王培生设法跟他们取得联系,他们出面作保,这才把医疗队顺利接进城去。
蚌埠集市不大,城内只有老大街、华昌街、太平街三条正街,比之上海远远不如。不过这里连接怀远、五河、凤阳、淮南各处,是重要的商业集散地,沿街一排排皆是木制厢铺与货栈,放眼望去比民房还多。
这一次因为皖北水灾,城里的行人明显变少,店铺也大部分上了门板,门口只留着一根拴驴桩子。其实敲敲门的话,店主全家多半还在,只是所有人都不举火烛,不发声响,像乌龟般缩在壳子里,巴望着灾难早点结束。
王培元眯起眼睛观察了一阵,神情越发严峻。这支赈济的队伍里没有医生,也没有任何人做登记——不像是赈灾,倒像是贿赂。
蚌埠集的城墙很是低矮,根本经不起冲击。目前这形势,很可能是官府与灾民形成的默契:我保你饿不死,你也别来烦我。
这种事在如今很常见。各地的父母官一遇到灾情,自家城门一关,舍点钱粮出去,只盼着把灾民打发过境了事,至于卫生状况什幺的则一概不管。所以每次暴发灾情,动辄绵延数十州县,就是官府各扫门前雪的缘故。
峨利生观望了一阵,发现驴车上只有稀粥,忍不住开口道:“这样可不行,只有粮食,没有青菜的话,很快就会暴发坏血病的。”王培元无奈地摇摇头,城外这个卫生状况,需要担心的实在太多了,坏血病已经不是最急迫的。
这个数千人的逃难群落的卫生状况恶劣到无以复加,俨然一枚定时器坏掉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会爆炸。一旦出现疫情——无论是伤寒、麻疹、鼠疫、白喉还是疟疾——将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扩散出去,造成极大的灾难。届时别说旁边的蚌埠集,整个淮南地区都可能会沦为人间地狱。
姚英子的善心,给了他们极大的鼓励,原来找这支队伍是可以乞讨到好东西的。有的孩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有的扯住队员们的衣袖裤管,有的甚至自作主张去翻长条箱。只有峨利生医生与方三响周围没有孩子靠近,前者是洋鬼子,后者的身躯有点可怕。
医疗队的队员们顿时不知所措。这些小乞儿都很可怜没错,可数量实在太多了,而且他们发现队员们不会恶声恶气地大骂,顿时胆量大了起来。像宋雅这种体形娇小的姑娘,被推搡几下就要哭起来。
更可怕的是,看到小乞儿们得手,附近的成年难民们也蠢蠢欲动,三两个地朝这边凑过来。
王培元救灾经验丰富,知道一旦这些灾民得到鼓励,整个医疗队都会“失陷”在这里。他狠了狠心,一把扯掉攀到宋雅背上的小孩,冲方三响喊道:“三响,去把他们隔开!”
方三响利用高大的身躯,一挤一扭,便把靠近姚英子的几个孩子挡了出去。他双手一拎,像拎小猫一样抓起两个,扔回蒿草丛中。
一想到这个严重后果,两位教授不由得心中发毛,一心想尽快进城,说服官府展开防疫工作。
蚌埠绿营对这一队古怪的人态度不甚友善,一个满脸横肉的把总直接喝令他们折返,宣称城门除施粥之外,不得开启,亦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出。王培元手执官府文牒,反复表明身份,可把总坚决不同意。
医疗队遭到这种冷遇,队员们无不愤愤不平,脾气急的索性开骂起来。把总眼睛一瞪,要把他们都驱赶开。还是孙希想出个办法,他把峨利生医生往前一推,厉声道:“这是英国公使代表,他担心大英帝国在蚌埠集内的利益受到损害,需要进城查看。”
那时节民怕官,官怕洋人。一看到高鼻深目的峨利生医生凑过来,把总先自矮了半分,又听说事关洋务,顿时没了抗拒的勇气,松口说得有当地人作保才成。
方三响很是不爽地哼了一声,洋人的面孔比中国人还管用,这可真是讽刺。孙希知道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事急从权。”
在混乱中,姚英子看到那个小女孩蜷缩在地上,好几双光脚直接从她背上踏过去,便赶紧冲上去把她扶起,可这幺一个举动,让周围的饥民们更是兴奋起来。
这时孙希及时冲过来,把她往回拽去,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圆,朝远处远远一抛,立刻引走了七八个小孩子。
就在医疗队与乞儿们纠缠时,蚌埠集头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乞儿们一听这声音,立刻放弃了对这支队伍的围逼,转而朝着城门前拥去。事实上,整个城外的难民群都因为这锣声而蠕动起来。
狼狈的医疗队在王培元的带领下,迅速朝着蚌埠集靠去。在城门口,他们看到一队绿营装束的士兵手持马鞭和长枪走出来,人人都用布巾围住口鼻,赶出来十几辆驴车,每辆驴车都装着几口青灰大瓮,瓮口热气腾腾,有淡淡的米香弥漫出来。
在绿营的监督下,这些大瓮依次卸下,一字排开。难民们对这个流程很是熟悉,默契地排了几十条长队。现场没看到蚌埠当地官员或乡绅,只有面无表情的绿营兵们背靠城墙,横着长枪——与其说是维持秩序,更像是在提防着什幺,与津浦护路队的神态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