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三)(第1 / 14页)
大智门原本是汉口城北的一座堡垒,后来京汉铁路修通之后,这里建起了大智门火车站,周边发展出一片繁华商圈,平时人流极为旺盛。可惜自从开战以来,大智门作为兵家必争之地,损毁程度极为惊人,触目唯见断垣残壁,路上几无行人。
两人抬得汗流浃背,脚下却不敢有半分怠慢。他们穿过遍地瓦砾的大道与站前广场,转过货捐巷口,直到眼前出现一栋红砖三层洋房,看到房顶飘扬的一面红十字会旗,才松了一口气。
这里便是红会在汉口的驻扎地,也是战地救伤医院所在。无论是方三响、严之榭,还是其他红会救援队员,从来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旗帜带来的安全感。
他们所乘坐的襄阳丸,在十月三十日凌晨抵达汉口日租界码头,驻扎在汉口同仁会医院。红会救援队这时才知道,他们在江上这四五天时间里,整个局势可谓风云变幻。
方三响在这片燃烧的城区待了大半天,已经摸出点规律。舰炮声不足为惧,大清水师往往一次只开一两炮,且多半落在草埔、荒坡之类的空地上。相比之下,清军陆军的格鲁森五七快炮更危险,它的开炮声音尖锐而短促,子母弹在半空会炸裂,弹片八方奋开。即使提前匍匐在地上,也会被波及。
但真正可怕的,乃是那种细切、清脆,如单根鞭炮燃放的步枪射击声。
在这片错综复杂的汉口街巷里,清军和民军已经厮杀了十几天,局势乱成一团。没有什幺前线与后方,也不分清军的曼利夏步枪和革命军的汉阳造,子弹可能在任何时间从任何方向射过来。这种无法预测的冷枪,才是催命无常。
趁着严之榭喘息的空当,方三响顺手把红十字袖标往上臂捋了一下,突然感到右手手腕一阵钻心痛,应该是伤了尺侧腕屈肌。方三响皱皱眉头,没急着处理,先去检查担架上的伤员。
这个伤员是清军那边的,头上中了一枪。本来方三响已做了简单止血,还找了个青瓷碗扣住伤口。可担架这幺一摔,青瓷碗掉在地上,伤口眼看又渗出血来。
轰!
火药骤爆的强压,驱赶着一枚炮弹在狭长炮膛内急速前行。它的金属外壳刮擦着膛线,旋转着,奋进着,仿佛迫不及待要见到一个新的世界。
脱离炮口的一瞬间,炮弹周围骤然明亮起来。它的下方,可以看到一艘巨大的铁甲炮舰,在短短一秒内,这战舰迅速后退,变小,最终化为宽阔江面上的一个小黑点。一个更加斑驳的世界,在炮弹前方展现出来。
这是一段毗邻长江北侧的曲折江岸,上面被无数人类造物覆盖。在江岸下游,是秩序井然的欧式建筑群,依次为日、德、法、俄、英五国的汉口租界;而江岸上游则属于汉口华界商埠,密密麻麻的低矮棚屋彼此交叠,杂乱不堪,如同一大片紧附在船底的藤壶。此时有无数浓烟从棚屋间隙中飘摇而起,几乎要遮蔽整个天空。
炮弹从英租界的边缘划过抛物线的最高点,在重力牵引下向华埠街区急遽下落。景色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清火光中的断垣残壁,看到繁密如毛细血管的曲折巷道,以及在巷道里惊慌奔跑的无数影子。浓烟与大火之间,甚至还可以辨认出两种旗帜,一种是黄底蓝龙戏红珠旗,一种是铁血十八星旗。
眼下这环境危机四伏,不容重新包扎。方三响只能强忍痛楚,把右手伸到伤员的耳前,对准下颌关节,用指头压住了他的颞浅动脉。这是抑制头顶出血的不二法门,效果立竿见影,但缺点是不能挪开。
方三响右手保持着指压,左手握紧担架把手,喊严之榭在另外一端一齐用力,硬是靠单手把担架重抬起来。
“老方,你行不行?”严之榭见他面色涨红,大为担心,“这人是头部中枪,多半救不回来了,要不咱们……”
“他还没死呢!”方三响一瞪眼。严之榭嗫嚅道:“脑袋中了弹,救了也是白救嘛。”
方三响跟没听见似的,径直朝前走去,他也只好紧抬着跟上去。这两个人以别扭的姿势抬起担架,在隐约的枪炮声中匆匆赶回大智门。
仿佛被这景象刺激,炮弹微微抖动着躯体,发出兴奋的尖啸,向着地面狠狠撞去……
一声沉钝的巨响骤然震起,如深秋闷雷,不甚高亢,但威势无远弗届。即使在数里之外,依旧能感受到那强烈的冲击感。
空气传来的波动,只是让方三响的耳朵动了动,脚下丝毫没有迟滞。身后的严之榭却猛然陷入慌乱,手臂一松,担架一头失去了平衡。幸亏方三响眼疾手快,手腕一顿,硬凭力气把担架重新抬起来。
“不要慌,这是舰炮,不会朝着城里轰。”方三响宽慰道。
这声炮击很好分辨,来自长江上的大清水师,更准确地说,是来自旗舰海容号。只有它的一百五十毫米克虏伯大炮,才能砸出这样的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