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三)(第3 / 14页)
大厅里的血腥味比外面还要浓重。前半厅堆满了来不及拆开的物资箱,等待处置的伤员就躺在这些箱子中间,七八个看护妇手持药品和绷带,来回奔走。最骇人的是,楼梯旁边搁着两个竹筐,筐内赫然扔着几截新鲜人臂人腿,鲜血从筐隙淋漓缓缓滴下去,顺着一条临时开凿的沟渠朝外流淌。
在前厅角落里,还放着一个暗褐色的马桶。里面装的不是屎尿,而是救援队员的呕吐物。不少人第一次直面活生生的血腥场面,忍不住要大口吐出来,吐完擦擦嘴,再继续工作。
在大厅的后半部分,八张八仙桌摆成了两个割症台,彼此用白棉布帘隔开。峨利生、班纳两名外科医师各自负责一台,各配两个助手和一个看护妇。所有生命垂危的重伤兵员,都是送来这里。
这时班纳正在紧张的手术中,丁棚长便被直接抬去峨利生的台前。孙希穿着一袭沾满血迹的白袍匆匆过来,从伤者的脑袋旁边拿起一张伤情单。
这是北洋军中的《劝兵歌》,为袁世凯编练新军所用,人人会唱。清军伤兵们听出来这歌词句句都在嘲讽对面,俱是心领神会,纷纷跟唱。调子虽荒腔走板,气势却大大升扬。
民军们先是面面相觑,旋即也齐声高唱道:“向前向前奋勇争先,向前向前伸我自主权;抖擞精神唤起国魂,思独立心如百炼金坚!”——这首《文华学生军军歌》,是武昌文华书院师生所创,朝廷屡禁不止,在湖北影响甚大。早在武昌起事之前,这歌便已在新军营地里广为流传。
清兵一见对方来劲了,声音更加高亢:“自古将相多行伍,休把当兵自看轻。一要用心学操练,学了本事好立功。”民军亦不甘示弱:“把微躯为国捐,把微躯为国捐,羞偷生怕神州瓦解难全……慷慨从军恢复中原,誓国仇好将大力回天!”
这两首政治立场迥异的歌曲,在红会楼前响彻,你一段,我一段,居然唱和得十分紧密,实在是一番奇景。克立天生女士没料到他们会有这幺一出,无奈地耸耸肩:“唱歌总比打架好。”
盐谷没明白,刚才还打成一团的敌人,怎幺突兀地唱起歌来了?他摸摸脑袋,觉得中国人的习俗实在难以索解,只好先顾担架上的病人。
严之榭急忙上前想要劝说,哪知刚清了清嗓子,被老兵们凶巴巴地一瞪眼,说辞被硬生生憋了回去。就在这危急时刻,人群中突然劈下一记霹雳:
“安静!”
这是个女子的浑厚声音,中文生硬,气势却如泰山压顶,轻轻便把这群乱兵震开。余音未散,走廊尽头出现一个身着白袍、头戴护理帽的高壮女子,膀大腰圆,比所有人都高出半头。
“克立天生女士……”宋雅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这位克立天生女士和峨利生一样,是丹麦人,受聘于红会总医院担任看护妇主管。她湛蓝色的双目一扫,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伤兵们,立刻都得缩回原地。
交错的歌声也传进了方三响的耳朵里。他只觉《劝兵歌》迂腐不堪,《文华学生军军歌》却是慷慨激昂,一时竟听得有些入神,连药膏都忘了擦。直到严之榭出来一推他肩膀,才如梦初醒。
“人送进去了,也不知能不能救活。”严之榭说。方三响把药膏迅速抹完,袖子放落:“走吧!”
“啊?还出去?”
方三响朝那边一指:“我还想听更多人唱这首歌。”严之榭愁眉苦脸,不得不跟出去。方三响力气大,胆气足,对战场环境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如果一定要出去,跟着他自然最有保障。
方与严再次冲进汉口巷子,与此同时,丁棚长的担架也被送进医院大厅。
“这里是中立地带,你们的做法已违反了《日来弗公约》,小心上军事法庭!”克立天生女士叉着腰怒斥道。
伤兵们顿时不吭声了。他们来到临时医院后,得到了克立天生女士与麾下十几名看护妇的悉心照料。这些下级士兵在军营里动辄被长官喝骂鞭打,何曾有过这样的待遇,因此无论哪边,在她面前都不敢造次。
“可是,明明是他们先挑衅的!”一个民军士兵不服气地叫道。这又惹恼了那个清军小伤兵,反击说:“俺们只要救丁棚长,分明是你们蓄意阻挠。”克立天生女士沉着脸道:“我不管你们谁对谁错,总之这里是医疗重地,不许争斗,不许喧闹!”
那清军小伤兵眼珠一转:“那我们唱歌总可以吧?”克立天生女士一怔,一时倒想不到反对的理由。小伤兵转过脸去,冲同伴一挥手,扯着嗓子唱起来:
“为子当尽孝,为臣应尽忠。朝廷出利借国债,不惜重饷来养兵……如再不为国出力,天地鬼神必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