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第1 / 2页)
为了显得足够专业,我找了几位医生做顾问,但很快发现他们帮不上太大的忙……不是他们学艺不精,而是学艺太精。他们都是接受了现代医学培训的精英,熟知正确的治疗方式。但我要描写的时代是二十世纪初到中叶,在清末、在民初、在北洋时代、在国民政府时代、在抗战时代,每一个时代的医学发展情况都是不同的,医疗理念与我们所熟知的常识大相径庭。
于是在二〇一八年,我正式开始了前期调研。这是个艰苦而充满乐趣的过程,我把市面上能找到的相关资料都扫荡了一遍,翻遍了学术文库、二手书市场和各地图书馆,走访了很多老医生和老专家,还挖空心思进入华山医院的旧档案库。我甚至考虑过找个医科大学报一门基础课,学上一两个学期——当然,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没成行。
调研持续了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到了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三十日,我把《两京十五日》的定稿交给编辑,甚至没等到次一年的新年,在同月三十一日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一个新文档,郑重其事地敲下“华山医院,第一章”几个字。
当时我并没预料到,两个月之后,全球进入了疫情时代。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作为我的新创作中心的华山医院,再度进入中国老百姓的视野,变得人人皆知。
我一度想放弃这个项目,生怕被人误解是追热点、蹭热度。但随着写作和调研的深入,我发现当下疫情的种种现象,其实与当年有着惊人的相似。在那个时代,中国多次面临深重的公共健康危机,席卷全国的时疫几乎每年都有,也同样有许多白衣侠士挺身而出,毁家纾难,义无反顾,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拯救万民于水火。这种“苍生大医”的精神,从那时起就一脉相承,绵延至今。
我分享了一些搜集来的抗疫老故事给周围的人听,所有人都深深为这些故事与时下抗疫的相似性而震撼。他们听完之后,无一例外都会感叹一句:“我都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
我创作这部小说的动机,要追溯回二〇一七年。
当时华山医院的赵重波医生打算举办一次职工文化讲座,恰好我们有个共同的朋友,于是辗转邀请到我。活动当天,我抵达华山医院的时间早了一个小时,赵大夫很热情,说:“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们的院史馆吧。”
我对此颇不以为然,一个医院的院史馆能有什幺东西?无非就是一堆锦旗、奖状,外加几张剪报和老照片罢了。赵医生估计早看出了我的不屑,也没说什幺,呵呵一笑,带着我去了门诊楼旁一座西式风格的二层小楼前。
要知道,老建筑和古董一样,有一种类似于包浆的气场。我第一眼看到这座小楼,便感觉到不一般,气质雍容,造型厚重,绝非仿古新建筑可比。里面的一砖一瓦,似乎都藏着无数故事。
果不其然,赵大夫在旁边淡淡地道:“这座楼叫哈佛楼,是华山医院最早的门诊建筑,也不算太古老,一九一〇年建成。”我脑袋里一炸,连忙拱手:“失敬,失敬……”
是呀,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可惜他们都不知道。
关于中国近现代的医疗故事,公众了解得实在太少了。这些大医的事迹,只停留在学术专着和一些回忆录里,乏人问津。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在那个艰苦的时代,曾存在这样一批人,怀着强国、保种的理想,默默地支撑着国家和民族的健康事业。
我忽然有了一种责任感。既然我接触到这些资料了,既然我也被他们感动,为什幺不把这种感动传递出去呢?如果让更多的人了解到医界先辈的情怀、功绩和做出的牺牲,那幺对于当下的疫情时代,人们就能多一分理解、深一点思考,更能体会医疗工作者的不易和伟大。
所以我犹豫了一周之后,决定还是继续写下去,方不违本心。
这次旅程持续了足足两年时间,其间诸多波折。即使我做足了准备,仍旧低估了这个题材的创作难度。别的且不说,单单医疗细节的描写,就让我愁得几乎秃头——当然,这是修辞,我其实仍有一头浓密的头发。
哈佛楼里的展厅不算太大,里面摆放的也不是什幺奇珍异宝,大部分是红十字会与华山医院的历史文献、照片和少数文物等,内容也仅限于本院活动。如果你不熟悉历史,大概会看得索然无味。但倘若参观者对中国近现代史有所了解,便会发现,这些展示物几乎每一件都能勾连到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大事件、大人物,串联成一条隐线,与波澜壮阔的大时代如影随形。
作为一个创作者,尤其是一个历史小说创作者,我感觉到,这绝对是一个上好的题材。想想看,从一家医院或一个医生的视角,去审视那个时代,这是一件多幺令人兴奋的事。
讲座结束后,我回到酒店,把拍下来的照片存进电脑,一一检视。逐渐冷静下来之后,我发现这个题材的创作难度远超想象。创作者不光要熟知近现代史,还必须熟知上海城市发展史,以及附着其上的文化、科技、思想、政治、军事、交通、教育、饮食……更关键的,这是个医疗题材,所以创作者还必须精通医学。以我当时的知识储备来说,实在无法完成,于是只好遗憾地把照片存档,留待日后再说。
不过我这个人脾气有点倔,越不许做什幺,就会越惦记。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这个题材时不时会浮现在我心头,轻轻地诱惑一下,撩拨得我内心炽热难忍。我每次出差去上海,还会去哈佛楼转一圈,顺便约华山医院的几个医生聊天,而且开始有意无意地购买相关的书籍,甚至养成了每天读几份老《申报》的习惯。
等到我回过神来时,发现与民国医学相关的书籍堆满了一个大书架,从清末出版的《药学大全》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赤脚医生手册》和《农村常见病防治》;从余新忠先生的《清以来的疾病、医疗和卫生》到马金生的《发现医病纠纷:民国医讼凸显的社会文化史研究》;从《吴淞卫生示范区档案》到《红十字会历年征信录》……我忽然意识到,人的内心渴望是无法抗拒的,早晚有一天要向它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