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冤家(第1 / 2页)
他满腔愤恨,一肚子不快,终于对着他父亲发出了一连串狂烈而又震怒的言辞。接着,这孩子跑了开去,直到很晚方回。
婆薮天答道:“将他带到城里去,将他送回他的故居去。他的家里还会有仆人在,将他交给他们去。万一没有仆人在了,就将他交给一位教师,那倒不是为了教育他,而是让他与其他的男孩女孩聚在一起,让他处身于他所属的那个圈子里面,难道你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想法么?”
次日清晨,这孩子失踪了。一只以两色树皮编成,用来收受铜钱和银币渡资的小篓子,也不见了。渡船也不知去向了。悉达多发现它横在河的那边了。这孩子出走了,跑掉了。
悉达多困惑地望着地面,感到左右为难。“你认为我该怎么办?”他轻声地问道。
“我得追他去,”悉达多说道。自从那个孩子说了那样硬心肠的话之后,他一直就感到非常苦恼,“单单一个孩子是无法通过这座丛林的;他会碰到某种危险的!婆薮天,我们必须做个竹筏,才能渡过河去。”
可是而今,自从他的儿子来到之后,由于烦恼的折磨,由于爱心的支使,他悉达多就变得跟一般凡夫俗子完全没有两样了。而今,他也在他的一生之中,一度经验到了这种最为强烈,最为奇异的激情——尽管比一般人晚了一些。由于这种激情的关系,而今他遭遇了极度的痛苦,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他却也因此得到了提升和更生而感到更加富有了。
某次,当这孩子的面形使他想到渴慕乐时,他突然忆起她在很久以前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不能爱人。”她曾如此对他说,而他亦曾同意她的说法。那时他曾将他自己比作高空的一颗明星,而其他的人则是坠落的树叶,不过,他也感到了她的话里含有某种指责的意味。说也没错,他从来没有让他自己完全投注在另一个人身上,至少没有达到完全忘我的程度;他从来没有为了爱另一个人而做出爱的愚行。他一向没法办到此点,而这在当时看来,似乎就是他与一般平常人之间最大的差别。
他确是感到了这份爱心,这份盲目的爱子之心,就是人间的激情,就是生死的轮转,就是搅动了的深层源泉。但他同时也觉得,他如此做,并非没有价值,确也有它的必要性,因为这也是出于他的至性。此种感情,这种痛苦,这些愚行,亦需加以体验。
悉达多无法接受他这位朋友的忠告;他不能放弃他的儿子。他让这个孩子支使他,让他对他自己傲慢无礼。他默默地期待着;他每天以好心和耐心从事这种无言的战斗。婆薮天也以友好,体谅,以及宽容的态度默默地期待着。毕竟说来,他俩都是耐心的主宰。
同时,他的儿子也在以他的躁气让他作出愚行,让他努力挣扎,让他蒙受屈辱。他的父亲对他既无吸引力,他对他的父亲也就没有畏惧之心了。这个父亲是个善良之人,是个温文之人,也许是个虔诚之人,甚或是个圣贤之人——但所有这些,都不是可以赢得孩子之心的长处。这个父亲将他困在这个霉气的茅屋之中,使他感到厌倦透顶,而当他以微笑回报他的粗鲁,以友谊回报他的侮辱,以和善回报他的胡闹时,更加使他认为那是老狐狸的奸险诡计,可恨之极。这个孩子宁愿他的父亲恐吓他,虐待他,也不要接受这样的善良温情。
“我早就晓得你不会了。你不严格对他,你不处罚他,你不命令他——因为你明白:柔能克刚,流水胜于岩石,爱心胜于武力。善哉,善哉!我赞叹你。但你对他不严,不愿处罚他,在你难道不是一种错误么?难道你还没有用爱心笼络他么?难道你没有天天用你的好心和耐心去羞辱他而使他感到更加难堪么?难道你没有逼使这傲慢的娇子跟两个以香蕉度日的老人住在一间茅舍里么?对于我们两个而言,甚至连米饭都是上等美味!岂止我们的思想跟他不同,我们的心也老了,安静了,跳得也没有他厉害了——难道不是么?——难道所有这一切,还不算抑制着、处罚着他么?”
“我们要做一个竹筏,”婆薮天说,“才能把被那个孩子弄走的渡船弄回来。不过,我的老弟,至于那个孩子,还是让他走了吧。他已不小了,已经知道怎样照顾他自己了。他要寻路回到城里去,他是对的。不要忘了这点。他现在要做的正是你自己所忽略的事情。他在找他自己;他在走他自己的道路。唉,悉达多,我看出你在受着痛苦,在受着一个人应该嘲笑的痛苦,在受着你自己不久也会一笑置之的痛苦。”
“不会,婆薮天,我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悉达多没有答腔。他已经拿了斧头着手去做竹筏了,婆薮天随后跟来,用草绳将竹子编结起来。接着,他俩将竹筏推入河中,准备渡河,但竹筏被急流冲到下面远处,于是又逆流而上,然后再划向对岸。
婆薮天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悉达多友好地向他道了谢,带着烦恼走回他的茅屋,但他无法入睡。婆薮天对他说的那些话,他没有一样没有自己想过,没有一样不是他自己早已经明白的,只不过是他对这孩子的爱心,对他的热情,以及他的唯恐失去他——所有这些,莫不胜于他的理智考虑。他曾否如此全心全意地投注于任何人?他曾否如此认真地,如此盲目地,如此痛苦地,如此绝望,然而却又如此快乐地爱过任何人?
一天,小悉达多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并且公然仵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叫他去捡些引火的树枝,但这孩子不愿意出去;他站在那里不肯动身,并且大发脾气,以两脚顿地,揑紧拳头,猛烈地说出他的憎恨,当面蔑视他的父亲。
这位老摆渡人再度微笑了一下。他轻轻抚摩着悉达多的肩膀说道:“我的老弟,去问问这条河吧!听听它的话,一笑置之吧!如此说来,难道你真的认为你为了使你儿子避免重蹈你的覆辙才犯下这些错误的么?那你真的是认为你能够使你的儿子免于六道轮回了?如何能够?运用训示?运用祈祷?还是运用规劝?我的老弟,难道你已忘了你在这里对我说过的与身为梵志之子的悉达多相关的那个富于教训意味的故事了么?是谁使得身为沙门的悉达多免于轮回?免于犯罪?免于贪婪和愚行之苦?是他父亲的虔诚?他老师的教诲?还是他自己的知识?是他本身的追求,能够使他免于这些苦厄?哪个父亲,哪位老师可以使他避免去过他自己的生活?可以使他自己避免被生活污染?可以使他自己避免被罪恶所累?可以使他自己避免吞咽人生的苦酒,可以使他不走他自己的道路?我的老弟,难道你以为有人可以避开这条道路么?你的小儿子也许可以,因为你要使他避免烦恼,痛苦,以及幻灭,是么?但是,纵然你能为他舍命十次,你也无法转变他的命运,一些些也办不到。”
“树枝你自己去捡,”他喷着唾沫叫吼道,“我不是你的奴仆。我知道你不会打我,你——不——敢!但我晓得你会继续用你那种真诚和纵容来处罚我。你想要我变得像你那样真诚,那样温文,那样聪明,但你只有自取其辱,我宁愿变成一个小偷,变成一个杀人凶手,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要变得像你那样!我恨你;你不是我的父亲,纵然你爱我母亲十几次,你也不是我的父亲!”
“你很能看透我的心思,”悉达多凄然地说道,“我是经常有此想法。但他心肠那样坚硬,怎么能够在这个世间活下去呢?难道他不会自以为高人一等么?难道他不会在声色犬马之中迷失自己么?难道他不会重蹈他父亲所遭遇的覆辙么?难道他不会完全迷失于六道轮回之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