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山苦修(第1 / 2页)
“悉达多,不要说这样绝的话,”戈文达说道,“怎么可能?在这么多的饱学之士中,在这么多的婆罗门中,在这么多严谨可敬的沙门中,在这么多的求道者之中,在这么多献身内在生活的虔敬修行者中,在这么多的圣者之中,没有一个人会求得至道,怎么可能?”
然而,悉达多,却以一种含有悲哀、嘲讽,半带感伤、半带打趣的语调,轻柔地说道:“不久,戈文达,你的朋友就要离开这些沙门所走的道路了;他在这条路上走得太久了。戈文达,我有饥渴之苦,但在这条沙门道上追求了这么久,我这种饥渴并未因此稍减。我一直在追求知识;我的心中总是充满了疑问。年复一年地我向饱学的婆罗门请教,年复一年地我向神圣的吠陀经叩询。戈文达,如果我向犀牛或猩猩讨教,或许也一样适当,一样明智,乃至一样神圣。戈文达,我已经花了很久的时间,而今仍未了结,只为了习知这个,不是学习可以知晓的那个。戈文达,我相信,万法的本质里,具有某种不可称为学识的东西。朋友,世间只有一种学识——那就是神我——它无所不在:在我里面,也在你里面,在一切造物里面。而我开始相信,这种学识的最大敌人,莫过于知识分子;达到它的最大障碍,莫过于知解学问。”
戈文达听了这一番话,停在途中不动了;他举起两手说道:“悉达多,不要用这样的话来泄你朋友的气。说真的,你的话扰乱了我的心境,使我感到非常烦恼。想想看,假如,我们的神圣祷文,圣洁的沙门,可敬的婆罗门,像你说的那样没有意义,那会怎样?悉达多,那样的话,一切的一切,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世上还有什么神圣的东西?还有什么值得珍惜和敬重的东西?”
悉达多应道:“我倒不以为然,朋友。到现在为止,我从那些老沙门学到的,如果在酒家里学,在娼寮里学,在贩夫走卒和赌徒之间学,也许还要快些,还要容易些。”
戈文达说道:“悉达多,别开玩笑了。在那些下三滥中,你怎会学到静坐观想?怎会学会屏住呼吸?怎会学成不知饥饿和痛苦?”
于是,悉达多喃喃地说道,好像自言自语一样:“什么是静坐观想?什么是舍弃身相?什么是斋戒断食?什么是屏住呼吸?那是逃避自我,只是暂时避开一下自我的磨折而已,只不过是暂时缓和一下人生的痛苦和愚妄罢了。赶牛的也会做这样的逃避,也会使用这种暂时的缓冲剂——只要到酒家去喝几碗黄汤或可口牛奶就行了。只要两碗下肚,他就不再感到人生之苦了;那时,他就体会到暂时的安慰了。一时他伏在酒碗上面呼呼大睡,他就达到悉达多和戈文达长期苦修和住于无我所达到的逃避身相之境了。”
戈文达说道:“你虽如此说,但是,我的朋友,你总知道:悉达多不是赶牛的,苦行沙门也不是酒鬼。酒鬼虽可逃避一下,虽然可以求得暂时的缓刑和休息,但他终究难免感到幻灭而发现一切依然故我。他既不会变得智慧一些,也不会得到任何知识,更不会得到任何长进。”
悉达多面带微笑地答道:“这可难说。我从来不曾醉过。但我悉达多在这些修炼和观想里面所得的,只是一种短暂的喘息,距离智慧,距离解脱,仍然遥远,仍跟未出娘胎的孩子一般。戈文达,这是我知道的。”
那天傍晚,他俩赶上了那些苦行沙门,要求跟他们为伍,并皈依他们。他俩得到了接纳。
在途中,悉达多将他身上的衣服送给了一位穷苦的婆罗门,只留一条缠裹下身的腰布,和一件脱了线的土色披风。他每天只吃一餐,绝不自炊。他断食14日。他断食28天。双颊和两腿上的肌肉消陷下去了。他那双深陷的眼睛反映了怪异的梦境。指甲在他那些瘦削的手指上长长了,猪鬃样的胡茬在他的下腭出现了。遇到女人时,他以冷眼相待了;路过衣着华丽的镇市时,他撅起双唇,表示厌恶。他冷冷地看着商人买卖,王子出猎,哭丧的人向着死者悲泣,妓女出卖她们的肉体,医生诊治他们的病患,祭司为人择日播种,情侣彼此挑逗,为人母者安抚她们的子女——所有这一切皆不值一顾,一切的一切都在哄骗,都发着谎言的气息,都是感觉,快乐,以及美丽事物的幻影:一切都将坏朽。世间无常,人生是苦。
悉达多只有一个目标——空掉一切。空掉渴爱,空掉欲念,空掉梦想,空掉快乐和烦恼——好让自我消灭。不再成为自我,以便享受空心的安逸,体验清净的意念——这就是他的目标。自我一旦完全征服,消灭,情欲一旦完全沉寂,那时,那最后的究极,那不再是自我的存在核心,就会觉醒——这才是伟大的奥秘!
默然地,悉达多伫立在火热的阳光之下,充满痛苦和饥渴,定定地立着,直到他不再感到痛苦和饥渴。默然地,他伫立在冰冷的雨水之中,让雨水从他的发上滴到他那冻僵的双肩,流到他那冻僵的臀部和两腿。而这位苦行僧定定地站着,直到他的双肩和两腿不再感到冰冻,直到它们沉默下来,直到它们完全平静。默然地,他蹲身于荆棘丛里,血从他那刺痛的皮肉流出,形成溃疡,而悉达多依然如故,一动也不动,直到不再有血流出,不再有刺痛,不再有酸疼。
悉达多直直地坐着,学习省息的功夫,逐渐减少呼吸,乃至完全屏住。他在吸气的时候练习使心跳平静,逐渐减少心跳的次数,乃至少之又少,直到近乎完全没有。
又一次,当悉达多和戈文达两人为了他们的师兄弟和老师到山林外面去乞食时,悉达多再度开口说道:“好吧,戈文达,我们走上正道了么?我们是在求知么?我们在走向解脱么?也许,我们——本来要逃避轮回之圈的我们——也许正在绕着圈子走吧?”
戈文达说道:“悉达多,我们已经学了不少东西,仍有很多东西要学。我们并不是在绕着圈子走,而是在向上前进。这是一条螺旋形的道路,我们已经升了不少层级。”
悉达多问道:“那位年纪最长的沙门——我们那位可敬的师父,你想他有多大岁数了?”
戈文达答云:“我想最老的大概有六十岁左右了。”
于是悉达多说:“他已六十岁了,还没有达到涅槃的境界。他将修到七十岁、八十岁,而你和我,我们两个,也将活到他那一把年纪,也将修行,持戒,观想,但我们将不会达到涅槃的境地——不论是他还是我们,谁都不会达到。戈文达,我敢说,在所有的苦行沙门中,恐怕没有一个会达到涅槃的境界。我们寻找安慰,我们学习自欺的妙诀,但那最根本的东西——至道——我们却没有追求。”
在年长沙门的指示之下,悉达多依照沙门的清修办法,修习自我的否定和观想法门。一只鹭鸶飞过竹林的上空,悉达多便将那只鹭鸶摄入他的心中,飞过森林和山岳的上空,化而为一只鹭鸶,捕食水中的鱼虾,忍受鹭鸶的饥饿,使用鹭鸶的语言,作为一只鹭鸶死去。一只死了的野狼躺在河边的沙滩之上,悉达多的心识便钻进它的尸身之中:他变成一只死了的野狼,躺在岸旁,肿胀,发臭,腐烂,被鬣狗分解,让苍鹰啄食,成了骷髅,化为尘土,随风飘扬,混入大气。而悉达多魂兮归来,而后又死亡,腐朽,化为尘土,品尝生死轮回的痛苦历程。他带着新的渴欲,像一位猎者一样,在生死轮回结束、因果循环停止,而没有痛苦的永恒展开的悬崖之处等着。他宰了他的感觉,他宰了他的意念,他以千种不同方式溜出他的自我。他变成动物,尸体,石头,木头,河水,而每一次又觉醒过来。日月发光,他又成了自我,复入轮回的圈子,感到渴欲,征服渴欲,复又感到渴欲。
悉达多跟那些苦行沙门学了不少东西,他学到了许多消除自我的办法。他透过痛苦,透过痛苦的欣然领受和征服,透过饥渴相疲劳,循着自我否定的道路前进。他静坐默想,以空掉一切心相的办法,依照自我否定的路线前进。他从这些以及其他种种门路学习前进。他每日亡我千次,到了天黑便住在空无之中。然而,这些道路虽然将他引离了自我,但到末了它们重又将他带回自我。悉达多尽管避开自我千次,住于空无之中,住在动物和石头里面,但免不了仍要返回自我;他无法避免再度发现自我的时候,不论是在日光下还是在月光下,不论是在阴影中还是在雨水之中,总会再度成为自我和悉达多,总会再度感受到那种沉重的生死轮回之苦。
在他一旁的是戈文达,他的影子;他也走着同样的道路,做着同样的功夫。除了必要的仪式和功课之外,他俩很少交谈。有时候,他俩一齐到村中托钵,为他们自己和他们的老师乞食。
“戈文达,你认为怎样?”某次上路乞食时,悉达多如此问道,“你认为我们有没有进步?我们达到目标没有?”
戈文达答道:“我们已经学了,现在仍在进修之中。悉达多,你会成为一位大沙门的。每一种修法你都学得很快。那些老修行时常赞赏你。悉达多,你总有一天会修成一位圣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