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艳妓(第1 / 4页)
于是他进入城中。他只有一个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于是四下巡察这个城市,他在迷宫样的大街小巷之间钻来钻去,到处止步观望一下,而后坐下在通往河边的石阶上面休息。到了黄昏时分,他与理发师的一个助手搭上了关系,他曾看到他在拱门的阴凉下面工作。之后又看到他在毗纽神庙里面祈祷,并在庙里听他讲述毗纽天神和吉祥天女的故事。到了夜里,他睡在那里河上的一艘小船之中。而到了次日清晨,在第一批顾客来到理发铺之前,他就要理发师的助手将他的胡子刮掉,并在他的头发上面抹了一些香油。然后便到河中沐浴,洗了一次澡。
“当然了。这也是我跟这条河学来的:事事物物,莫不皆有回转的时候。你这位沙门也不例外,也有转回的时候。后会有期,愿你以友谊作为给我的渡资!希望你在向诸神献供的时候想到我!”
他俩微笑着互说再见。悉达多对于这位摆渡人所表示的友好感到非常开心。他在心里想道:他跟戈文达一样,不禁暗自笑了起来。我在路上所遇到的人,个个都跟戈文达一般。每一个人都有感恩之心,而该受感谢的却是他们本身。每一个人都很谦逊,都很乐于助人,都愿做我的朋友,有求必应而无有求之想。人人皆有赤子之心。
到了晌午时分,他经过一座村落。孩子们在巷子里的泥屋前面溜来溜去。他们在以南瓜核子和贻贝壳子作赌。他们互相叫骂,且彼此扭打,但一见这个陌生的沙门来到,便都怯怯地跑了开去。到了村子的尽头,便有一条小径沿溪而行,而溪水的旁边则有一位年轻的少妇跪在那里洗涤衣裳。悉达多向她打了一个招呼,她便抬起头来带着微笑向他瞄了一眼。他以行人之间常行的习惯向她祝福,而后问她此去城市的路尚有多远。她立即起身向他走来,一双湿润的双唇在那青春的脸上发着诱人的光泽。她嗲声软语地跟他交谈起来,问他有没有吃过中饭,沙门夜里是否真的在林中独宿而不许与女人共眠。接着,她将她的左脚踏在他的右脚上面,摆出一副勾引男人寻欢作乐的姿态,亦即圣书上所谓的诱引男人“上树”的神态。悉达多感到他的血液沸腾起来了,而当他此时再度看出他的梦境时,他微微向那个女的倾身过去,吻了她那只褐色的奶头。他仰头看去,只见她面带微笑,一脸骚劲,而她那双半开的眼睛更是充满了渴欲的祈求。
悉达多也感到了一阵渴求和性的冲动;但由于他从未碰过女人,因而犹豫了一下,将要伸出抓她的手缩了回来。因为,就在这一念之间,他听到了他那内在的声音喝道:“不可以!”于是这整个幻术便从这位少妇的笑脸上面消失不见了。他轻轻摸了摸她的面孔,立即转身钻进竹林之中,离开了那个失望的妇人。
他在天黑之前到达了一座大城,心里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正有了一种与人厮混的欲望。他在林中已经住了很久一段时间,他昨天过夜所住的那间渡口茅屋,只是他长久以来所住的第一个有屋顶的居处。
悉达多一路向前走着,可说步步都学到一些新的东西,因为这个世界不但已经变了,而他对它也能透入了。他看到太阳在森林和山岳的上面升起,而后在远方的棕榈岸上降落。到了夜晚,他看到星星在长空中闪烁,而新月形的月亮则像一叶轻舟似的在碧蓝之中浮泛。他看到树木,繁星,动物,云霞,彩虹,岩石,野草,闲花,小溪与江河,清晨在灌木丛中发亮的露珠儿,远方含翠映碧的高山;鸟儿歌唱,蜂儿嗡嗡,和风轻轻吹过稻田。所有这一切五光十色、变化多端的森罗万象,一向都这样展示着;太阳和月亮一向都这样照耀着;江河一向都这样奔流着;蜜蜂一向也这样嗡嗡着。但在此之前,所有这一切,对悉达多而言,只不过是掠过眼前的无常幻影而已,皆被他以不信的眼光看走了,皆被他以不屑的心情贬斥了,皆被逐出了他的思想境域,只因为他一向认为那不是永恒的实相,只因为他一向认为实相不在可见的形象这边。但是,如今他的目光在这边流连了;而今他不但看到,而且看清这种可见的形象了,而且在寻求他在这个人间的地位了。他不再追求实相了;他的目标已不在那边了。以如此单纯的赤子之心看待这个世界而不作任何有意识的追寻,这个世界便是美好的了。月亮和星星是美好的,小溪,河岸,森林与岩石,山峰与金甲虫,花朵和蝴蝶,无不美好。只要以如此赤诚,如此觉悟,如此直接而无任何疑虑的心情阅历这个世界,它就不但美好,而且宜人了。否则的话,有的地方,太阳灼热地燃烧;有的地方,林荫之中凉快清爽;有的地方,有的是南瓜和香蕉。昼和夜都很短促,每一个时辰都过得很快,好似海上的一片轻帆,尽管其下所载的是一船的宝贝,满舱的欢乐。悉达多看到森林深处有一群猴子在高高的枝丫之间活动,听到它们发出一声声狂热的叫唤。他看到一只公羊在追逐一只母羊,而后交配。在一面长着蔺草的湖中,他看到一条梭鱼在追逐它的晚餐,而一群群小鱼则仓皇乱跳,发出闪闪的银光,避之唯恐不及。由这个恼怒的追逐者所激起的快速漩涡,反映了它的力量和意欲。
所有这一切一向如此,只是他一向视而不见:他总是心不在焉。而今,他既心有所属,也就与之不相分离了。他由他的眼睛目睹了光与影,他由他的心灵知晓了月亮和星星。
一路上,悉达多忆起了他在只陀园林里所体验到的一切,记起了圣洁的佛陀对他亲口言宣的教示,想起了他的告别戈文达和与大觉世尊的对白。他想起了他对世尊所说的每一句话,而讶异地发现他居然说了他那时并未真知的东西。他对佛陀所说:佛的智慧与境界不可测度,难以言传,而他曾于某个省悟时辰证得的那种境界,正是他现在就要经验的东西,正是他此刻开始体悟的东西。他必须亲身体验一番才行。他早就知道他的自我就是神我,与大梵的永恒之性殊无差异,但他之所以一直没有真正找到他的自我,就因为他要以思想的网儿捕捞它。形体当然不是自我,感觉作用也不是,思维、理解也都不是,后天习得的知识和技艺更加不是,因为这些只可用来归纳结论,并从旧有的思想编织新的思想而已。这些都不是,这个思想的世界仍然未出此岸,因此,就算你摧毁了这个偶然自我的感觉,也不会达到所求的目标,只不过是以思想和学识将它喂饱而已。思想和感觉两者都是微妙的东西,究极的意义就潜藏在它俩的背面;此二者都值得谛听,值得玩味,既不高估,亦不轻视,只是凝神谛听两者的声音。他只要努力追求这个内在声音要他追求的东西,绝不滞于任何处所——除了这个声音劝勉他去的地方。翟昙佛陀为什么要在大悟的前夕端坐于那棵菩提树下,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因为那个声音在他自己心中要他到这棵树下打坐,而他既没有借助于苦行,献供,沐浴,或者祈祷,也没借助于饮食,睡眠,或者梦想。他只是聆听了那个声音,只是谛听那个声音,并准备服从它的劝勉,而不服从任何外来的命令——这是好事,这是必信必从的事。其他的一切皆无必要,皆属多余。
这天夜里,悉达多睡在一位摆渡人的茅舍之中,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戈文达穿着一身苦行僧的黄袍,站在他的面前,凄然地问道:“悉达多,你为什么离开我?”他看出是戈文达,立即展开两臂拥抱他,但当他将戈文达拉近自己的胸前吻他时,忽然发现戈文达已不再是戈文达,而是一个女人,而这位女人的袍子里面竟露出一只丰满的乳房,悉达多则躺在那里喝奶,他感到来自这只乳房的奶味颇佳,甜美而又浓郁。这奶既有女人和男人的味道,更有太阳和森林的气息,动物和花草的气味,每一种水果以及每一种欢乐的滋味。它真是令人陶醉。悉达多一梦醒来,只见那条苍茫的河川带着隐约的闪光流过茅舍的门前,而森林的当中则传来一阵猫头鹰的鸣声,显得深沉而又清晰。
到了这天的日子展开之时,悉达多便请摆渡人将他渡到彼岸。摆渡人将他引上他的竹筏,开始渡河。宽阔的河面映闪着淡红色的晨霞。
这位行脚的沙门,在市郊一座未设围栏的林园旁边,遇见了一群携箱肩笼的男女仆人。在这群男女的前呼后拥之下,在一只由四名男人抬着的华丽肩舆上面有一个女人——他们的女主人,坐在一些上有七彩顶篷的红色座垫之上。悉达多不声不响地站在这座林园的入门旁边,静静地瞧着这个由男仆、女佣,以及箱笼所组成的行列。他目不转睛地注视那只肩舆和坐在其中的那位女土。在一片挽起的黑发之下,有一副非常明媚、非常甜美、十分聪慧的面庞;一张鲜红的小口,好似刚刚切开的无花果一般;一双柔美的眉毛,描成弯弯的弧状;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显出聪明而又机灵的模样;以及一个白皙而又细长的颈子,伸出在她那身翠金的长袍之上。她的两手颇为修长,看来坚定有力,光滑而又柔嫩,腕间戴着一副宽阔的金色手镯。
悉达多目睹如此美丽的艳妇,内心感到一阵莫名的欣喜。他在这只肩舆从他面前经过的当儿深深鞠了一躬,随即抬起头来注视那副娇美的面孔,并在一刹那间,透入那双弧状的秀目,吸入了一种他从未闻过的香水的芬芳。在那一刹那间,这位美妇人微微点了点头,并隐约地微笑了一下,接着,便在她的仆从簇拥之下进入园中而消失不见了。
如此看来,悉达多心下想道,我是在福星高照之下来到此城了。他感到一阵冲动,禁不住要立即跟上前去,但他沉吟了一下,觉得未免有欠妥当,因为他忽然想到那些男女仆从瞥视他的眼神显得多么不屑,多么嫉护,多么绝情!
我仍是一个沙门,他在心里想,仍是一个苦行僧,仍是一个乞者。我不能这样下去;我不能以这副模样进入园中。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起来。
他向他碰到的第一个人探问那个女人名叫什么,结果得知她是名妓渴慕乐,除了拥有这座林园之外,城里还有一幢住宅。
“这是一条美丽的河。”悉达多对摆渡人说道。
“对,”摆渡人应道,“这是一条美丽的河。我很爱它,胜于一切。我经常谛听它,凝视它,总是跟它学到一些东西。一个人可以跟河学的东西多得很。”
“谢谢你了。好心的人,”悉达多一经登上彼岸,便向摆渡人说道,“我想我既没有礼物可以奉赠,也没有渡资可以缴付了。我是个出家之人,原本是个梵志之子,如今做了苦行沙门。”
“这点我可以看出,”摆渡人答道,“因此,我既没有指望你送我礼品,也没有指望你给我渡资。下次再给好了。”
“你认为会有下次吗?”悉达多高兴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