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荒原狼只为狂人而写(第1 / 2页)
所以简单地说,“荒原狼”只是一个虚构。哈利感觉到自己是狼人,认为自己是成立在两个敌对的对立事物上,只不过是被单纯化了的神话罢了。哈利根本就不是狼人。如果我们将他自己发明、信仰的谎言照单全收,认为他实际上是双重人格,是狼人,去做解释的话,那么我们就会从要让理解变成容易的这个希望中产生错觉。现在非将这个错觉订正不可。
荒原狼不知道什么是家庭生活,也没有社会式的名誉和野心,所以他依照自己的见解,完全处在小市民世界外面。他感觉到自己是个彻底孤立的人。感觉到自己有时候是个怪人、生病的隐士,有时候是个具有非凡天才素质、超越平凡生活狭小规范的个人。刻意地轻视小资产阶级,为自己不是小资产阶级感到骄傲。不过在许多方面,他过的是彻底的小市民生活。他银行里有存款,也接济穷亲戚。虽然不修边幅,但并不显得难看,也没有奇装异服。他试着要和警察、税务局等类似的公权力好好妥协过着日子。另外,暗地里的强烈憧憬不断把他向小市民的小世界、整洁的小庭院和打扫得晶亮发光的楼梯、具有秩序和彬彬有礼的严谨气氛的宁静、高雅家庭吸引过去。他喜欢犯下小小的恶德和脱离常轨的行为,以及感觉到自己从小市民当中走失了,是个怪人或者天才。但话虽如此,他却从来没有在不具备小市民性的生活领域中住过、生活过。他在掌权者或特别出类拔萃的人的空气中,以及犯罪者或被褫夺公民权的人之间都住不下去,总是继续住在小市民的领域里。他总是和小市民的习惯和气氛保持着关系——尽管那是对立或相反的关系。另外,他受着小市民式的教育成长,一直拥有许多和那种教育的观念和形式相符合的尺度。在理论上,他丝毫不反对卖淫,但是他本人却无法很认真地去对待妓女,把妓女视为是与自己同等的人。虽然他可以像兄弟那样去爱受到国家或社会驱逐的政治犯、革命家或精神上的诱惑者,不过对于小偷、强盗和变态性欲杀人犯,除了以相当普通的同情之外,根本就无法为他们做什么。
哈利努力地想将人分为狼与人,本能与精神两个部分,以便容易理解自己的命运,不过这个二分法太过于粗略,太过于单纯化,使得这个人身上所具备的至少会被视为是他苦恼之源的矛盾,由于被施以煞有介事的错误说明而扭曲了事实。哈利在自己身上找到人,亦即找到了一个由思想、感情、文化和受到训练的高尚性质形成的一个世界,但同时也在自己身上找到了“狼”,亦即找到了一个由本能、野性、残暴和没有被高尚化的粗野性质等形成的一个黑暗世界。即使乍看之下自己被明确地分割成互相敌对的两个领域,但也还是经常体验到狼和人在短暂的片刻,在幸福的瞬间相处融洽。如果哈利试着去确认人与生活的每一瞬间,与每一种行为,与每一种感情具有何种程度的关系,狼与生活的每一瞬间,与每一种行为,与每一种感情具有何种程度的关系,那么他一定会立刻陷入窘境,他那漂亮的狼理论也全都会崩溃瓦解。因为不管是怎样的人,即使是原始的黑人,即使是白痴,本质也都没有单纯到可以用两三个合起来的要素去说明。要将像哈利这样严重分裂的人简单地分割成狼和人去说明,不仅是绝望的,也是孩子气的尝试。哈利是由成百上千的本质成立的,并非由两个本质成立。他的生活(就像所有人的生活那样)不只在本能和精神、圣徒和放荡者之类的两个极端之间摆荡,也在无数的极端组合之间,像钟摆那样摆荡。
这里应该说明荒原狼的个别举止,也就是回溯那个根本原则去了解他与小市民生活的独特关系,以及那种关系是怎样显现出来的。由于这是自然而然变成那样的,所以我们先从他对“小市民事物”的关系作为出发点。
像哈利那样受过教育的聪明人,竟然会认为自己是“荒原狼”,竟然会相信他生命的丰饶、复杂形体可以套进这样单纯的、这样血淋淋的、这样原始的方程式中,一点都不会让我们感到吃惊。因为人并不具备高度思考的能力,就连最具高度精神、最具教养的人,也还是不断通过最天真、单纯、虚伪的公式化眼镜去看世界和自己——特别是看自己时更是如此!所有的人都习惯将各自的自我视为一个统一体。显然这是所有的人天生就有的、完全无法拒绝的要求。这个错觉不管怎样经常受到激烈的动摇,也总是会恢复原状。法官坐在杀人犯面前,直视杀人犯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杀人犯听到自己的(法官的)声音在说话,一切杀人犯的兴奋、能力、可能性,在法官自己的内心中也可以感觉到。但是下一瞬间他就又回到另一个自我,变回法官,匆忙回到幻想出来的自我的壳中,完成自己的义务,判杀人犯死刑。另外又假设天分特别优秀,心灵纤细的人预感到自己分裂的复杂性。并且假设他们和所有的天才一样,打破人格统一性的这个错觉,感觉到自己是多方面、复杂的,是由无数的自我结合形成的。要是他们将此感觉一说出口,那么人世间大多数的人一定会立刻把他们监禁起来,借助科学,宣告他们是精神分裂症,保护人类不去听到这些不幸的人口中发出来的真理呐喊。不过为什么要在这里多费唇舌呢?为什么要赘述只要是会思考的人就会知道的事情呢?而且说出那些事情来是很不礼貌的——所以如果有人能把由幻想捏造出来的“自我的统一”发展到双重人格,那么那个人简直就是天才,不然也是让人深感兴趣的罕见例外。事实上,不管是怎样的自我,就连最单纯的自我也不是统一体,而是极度多样的世界,小小的星空,包含各种形式、阶级、状态、遗传和可能性的混合体。而每个人都努力要把这个混合体看成统一体,从他们主张自我具有单纯、明确的形体,是具有清晰轮廓的现象看来,这个所有的人(就连最优秀的人也是一样)都一定会有的错觉,显然已经是不可或缺的了,就像呼吸和饮食是生命不可或缺的那样。
幽默的才华和素质都不欠缺的荒原狼,即使在几乎令人窒息的地狱混乱中,如果能提炼压榨出这种魔法饮料来,应该是可以获得救赎的。要提炼压榨出来,他还欠缺许多事物。不过还是有可能性和希望。爱他、与他保持着关系的人,应该会为他祈求这个救赎的。因此他或许会永远停留在小市民社会中,但他应该会承受得住苦恼,结出果实来的。他对小市民的关系不管是爱还是恨,应该都不会再失去感伤、不会再受到这个世界束缚,不会因屈辱一直使他苦恼的。
接着探讨荒原狼的灵魂,很显然的,他因为高度的个体化,因此负有反小市民的宿命。个性化若是走到极端,就会变成与小市民式的“自我”相反,具有想破坏小市民式的“自我”的倾向。他的内心对于圣徒和放荡者也具有同样强烈的冲动。不过我们看到也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软弱,或者是出于怠惰,他也没有能够鼓起勇气冲到自由的、狂暴的世界去,而是被束缚在小市民社会这个沉重的母亲大地上。束缚是他在这个叫做人世间的空间中的状态。大多数的知性人,大部分的艺术家都属于同一类型。他们当中只有最强大的人才能突破小市民世界的气氛,达到宇宙的境地。其他的人则全都不是死了心,就是妥协,虽然瞧不起小市民社会,却还是隶属那个社会,结果为了能够活下去,不得不肯定那个社会,因此强化、赞美着小市民社会。对这些无数的人来说,这即使算不上是悲剧,也是相当令人痛心的不幸,只能自认倒霉。不过在那样的地狱中,他们的才华受到磨炼,成为创造性的。少数从那样的地狱中逃离出来的人找到通往绝对事物之路,以让人赞叹的形式没落。他们才真的是悲剧性的人物。那样的人,数目非常少。相反的,其他的人,也就是停留在受到束缚状态中的人,才华经常受到小市民社会表示敬意的人面前,却敞开着第三个国度、优秀的幻想世界,也就是幽默。失去和平的荒原狼;不断坠入可怕的苦恼中的人;被拒绝赋予必要的弹性冲入悲剧、冲入星星的空间中的人;虽然感受到对绝对事物的使命感,但却无法在那当中存活的人;像这样的人,如果其精神在苦恼当中能够变成强大的弹性,就会敞开前往幽默的和解逃避之路。纯粹的小市民虽然不具备了解幽默的能力,不过幽默却经常以某种形式变成小市民式的。所有的荒原狼那复杂多样的理想,都可以在幽默的幻想领域内获得实现。亦即在那当中,圣徒和放荡者同时被肯定,两个极端不只弯曲连接在一起,甚至也能够将小市民拉进这个肯定中。即使是被神附身的人,也很有可能会肯定罪人,同样的,罪人也很有可能肯定圣徒。可是对两者来说,以及对其他所有没有受到限制的人来说,要肯定那中立的、模糊的中间,亦即小市民式的事物,是不可能做到的。只有幽默,只有那个由负有最伟大使命却遭受妨碍,几乎是悲剧性的人物、虽然被赋予最伟大的天才却以不幸收场的人所发明的幽默(幽默也许可以说是人类最独特、天才式的产物),只有幽默才能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以其分光器的光芒照亮人存在的一切领域,将这些领域联结起来。看似不把人世间放在眼里却又活在人世间;看似尊重法律却又超越法律;看似没有却又拥有;看似没有放弃却又放弃——像这些高度的人生哲学所喜欢的、经常被公式化了的要求,只有幽默才能实现。
要达到这个目的,或者让他勇敢地飞跃进宇宙中,荒原狼首先必须和自己对决,深入看穿自己混沌的灵魂,达到完全的自觉。这样的话,他那生存的谜团就会将无法改变的容貌彻底暴露出来。之后他就无法一再从本能的地狱逃进感伤哲学的慰藉中,再从那里逃进狼性的盲目陶醉里了。人和狼若是没有戴上伪装的感情假面具,就不得不互相认识,互相面对面,看穿对方心中在想什么。这样一来,两者不是爆炸开来,永远分裂,荒原狼已经不再存在,就是在幽默升起的光芒下进行理性的结婚。
答案没有别的,这完全要归功于荒原狼们。事实上,小市民阶级的生命力绝对不是来自一般小市民同伙的特质,而是因为小市民阶级的理想既笼统并且又具有弹性,因此能够包容非常多的局外人的性质,他们的生命力就是从这些性质来的。小市民阶级当中,经常有许多具有强大野性本质的人和他们一起过着生活。我们的荒原狼哈利就是一个具有特征的例子。个人早就发达到超越小市民程度的他;知道冥想的快乐,也知道憎恨和憎恨自我的阴郁快乐的他;轻视法律、道德与常识的他,依然受到小市民社会的强制拘留,无法从那里逃离出来。就像这样,人类的广大层面,无数的生命与知性围绕在真正的小市民阶级固有的大众四周。那一切虽然脱离了小市民社会,具有在极端者当中存活的使命,但却基于发育不全的感情,对小市民执著,受到小市民特有的微弱生命力些许感染,还是以某种形式停留在小市民阶级中,隶属于那个阶级,尽着义务,不断为那个阶级服务。因为在小市民阶级,他们通用的是与伟人使用的原则相反的原则。也就是“不反对我的人就是我的朋友!”
哈利或许有一天会站在这个最后的可能性前。他认识自己的日子,或许有一天会来到。那或许会是在他偶然拿起我们用的小镜子照自己时来到,也或许是在他遇到不朽事物时来到,也或许是在我们的魔术剧场中找到解放自己那悲惨灵魂的必要东西时来到。像这样的无数可能性都在等待着他。他的命运以难以抗拒的力量,在把那些可能性拉过来。这些小市民社会的局外人全都活在这个魔术式的可能性的气氛中。只要有小小的机会就够了。雷就会立刻落下来。
另一方面,自杀者也全都习惯和自杀的诱惑搏斗。每个人都在灵魂的某个角落熟知自杀虽然确实是逃避的方法,但其实只不过是有些悲惨的非法紧急出口罢了,比起死在自己手中,还是打倒生活要更为高贵、美丽。正因为有这样的认知,也正因为有这样的良心愧疚——产生这种愧疚的泉源,和所谓自慰者的良心愧疚是相同的——所以大多数的自杀者都能不断和那个诱惑搏斗下去。他们像有偷窃癖的人和那个恶德搏斗那样地搏斗下去。荒原狼也熟知这个搏斗。他使用各种武器去搏斗。终于在47岁时,获得了一个相当有趣、幽默的构想。这个构想经常让他感到安慰。他把第50次的生日定为实行自杀的日子。他自己决定依照那天的心情,要不要利用紧急出口完全不受限制。对现在的他来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即使生病,即使会变得身无分文,即使会碰到最痛苦最悲惨的遭遇,万事都有期限了。万事顶多只是这数年岁月的事情,那日数一天一天在减少!实际上现在各种心烦的事情都变得更容易忍受了。以前那些事情烦他烦得更深切、更久,甚至把他的根基都烦得动摇了。每次基于某些理由让他变得特别不舒服,每次在他那荒废、孤立和野性化的生活中又加上特别的痛苦或损失时,他就向痛苦说:“等一等,只剩两年而已,到时候我就可以统治你们了!”并且他也很喜欢沉迷在这样的幻想中——在第50次的生日早晨,应该会送来信和贺词吧?在那段期间,我一定会使用刮胡刀和所有的痛苦告别,漂亮地关上人生的门扉。到了那时候,骨头里的痛风和忧郁、头痛、胃痛应该就会知道自己无处可去了。
这个错觉乃是产生自简单的推论。所有的人肉体虽然只有一个,但灵魂却绝对不是如此。在文学当中,就连最精致出色的文学,也还是依据习惯,探讨外观上是全体统一的人物。到目前为止的文学中,专家和有识之士最赞赏的是戏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戏剧最能表现出(或者会表现出)自我的多重层面——可是视觉上的错误却让我们以为戏剧里的每个角色都是单独存在,每一个肉体都具有个别的统一性——于是朴素的美学就给予这些个性分明的戏剧最高的评价。只有少数人才会偶尔在朦胧中怀疑这一切会不会只是骗人的、肤浅的美学?我们将自古以来就有的美的概念归功于伟大剧作家,会不会是错误的?这些概念并不是我们天生就有的,而是被教导出来的。古代的美的概念也是从眼睛可以看到的肉体产生,自我或个人都只不过是虚构的罢了。古代的印度文学就没有这样的概念。印度史诗的主人公并不是个别不同的人物,而是人物的集团和一系列的化身。在我们近代的世界,有的戏剧虽然还蒙在单一个体与单一性格的障蔽之中,不过却是试着想要表现灵魂多样性的文学。要认识到这个事实,就不能将那种文学的人物视为个人,必须看成是更高的统一体的(或者是诗人灵魂的)一部分、侧面和各种样式。比如《浮士德》对这样去观察的人来说,浮士德、梅非斯特、华格那及其他一切人物,就会成为一个统一体,一个超个人。在这个更高的统一体——而不是在个别的人物——当中,才会暗示出灵魂的某个真正的本质。当浮士德说出在教师之间非常有名,让俗人带着战栗去感叹的句子——“啊!两个灵魂栖身在我心中”时,正如他忘掉梅非斯特那样,他也忘掉了心中许多其他的灵魂。我们的荒原狼也相信心中拥有两个灵魂(狼与人),因此觉得自己心中拥挤不堪。不管什么时候心和肉体都只有一个,不过栖身在那当中的灵魂并不是两个或者五个,而是有无数。人有如由一百层外皮形成的洋葱,有如由许多丝线织成的布料。古代的亚洲人精确地认识、知道这件事情。佛教的瑜伽就发明了将个性这个错觉去除掉的准确技术。人演出的戏不但有趣,而且多彩多姿。印度以无比的努力,花费了一千年的时间去除掉那个错觉,然而西方人也以同样的努力去维护、加强同样的错觉。
正如一切力量都可能变成柔弱那样(不,有时候是不得不变成柔弱),相反的,典型的自杀者外表上的柔弱,经常会变成力量,变成支柱。事实上那样的情形实在太多了。荒原狼哈利也是其中之一。他和与他同类的无数人一样,前往死的道路随时都为自己敞开的想法,并不单只是青春期忧郁的幻想游戏而已,并且还从那想法中建立起了安慰与支柱。的确,正如他那一种类所有的人那样,每次一受到冲击或痛苦,每次一陷入恶劣的生活状态,他立刻就会唤起想以死来解脱的愿望。不过他慢慢地从这个倾向中,创造出对生有用的哲学,和那个紧急出口随时都敞开的想法亲近的结果,给了他力量,让他涌现出好奇心,想把痛苦和恶劣状态都尝个透彻。每次他碰到真正悲惨的遭遇,经常会带着狂喜和一种不怀好意的喜悦,觉得“我怀着好奇心,想看看人到底可以忍受到什么程度。如果达到忍耐的极限,我只要把门打开就行了。那样我就可以逃出去了”。事实上有非常多的自杀者从这样的想法中汲取到异常的力量。
从这个立场去观察荒原狼,就可以明白他为什么会为荒唐的双重人格那样苦恼了。他像浮士德那样,认为一个心有两个灵魂太多了,心一定会破裂。其实正好相反,两个灵魂未免太少了。当哈利试着要以那样原始的面貌去理解自己的灵魂时,就给可怜的灵魂施加了可怕的暴力。哈利虽是具有高度教养的人,可是举止却有如无法数到二以上的野蛮人一般。他把自己的一部分叫做人,另一部分叫做狼,认为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完全说明了自己。他把在自己身上找到的一切精神、一切理性、一切教养都塞进“人”当中,而一切本能、一切野蛮、一切紊乱全都放进“狼”那里。然而生活并没有像我们的思想那样单纯,没有像我们那可怜的白痴话语那样粗糙。哈利使用这种黑人也想得出来的“狼方法”时,双重地欺骗了自己。我们担心的是他会不会把灵魂当中还未变成人的领域,已经全部归之于“人”,而早就已经脱离狼的部分,他仍然列入在“狼”当中。
尽管有这么多这样羸弱、胆小的人,但人数多还是没有用。所以从他们的本质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很显然的,他们夹在自由徘徊的狼之间,只能扮演着迷途羊群的角色。而在具有强大惊人性格的人统治的时代,小市民或许会一下子就被挤到墙边,但绝对不会灭亡。不,甚至有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他们在统治着世界似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那群家畜的数量、他们的道德、他们所谓的常识和组织,都没有强大到足以把他们从毁灭中救出来。从一开始,他们的生命热度就非常薄弱,所以这个世界再怎么好的药,也无法维持他们的生命。然而小市民阶级却依然存活了下来,向世人夸耀他们的强大与繁荣——这是为什么呢?
即使荒原狼没有看过自己内在的传记轮廓,这样的事情也全都无所不知。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在世界这个构造中的位置。隐隐约约感觉到、知道不朽的事物。隐隐约约感觉到与自己的对决,感到害怕。虽然他知道存在着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去照的镜子,不过他死也不敢去照那镜子。
作为人的存在状态,永远存在着的“小市民事物”,除了试着寻求“和解”之外,没有别的办法。除了努力从人的无数极端行为中,从对立的两种事物中找出妥协的中庸之道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在这个对立的两种事物中,我们就以圣徒和放荡者作为例子来看看好了。这样的话,就可以立刻了解我们的比喻。人具有试着想向彻底的精神事物,向神圣的事物接近,想献身给圣徒的理想的倾向。但是另一方面,人也具有尽一切努力,想在彻底本能的生活中,耽溺在情色欲望里,追求短暂性快乐的倾向。一条路通往圣徒,通往精神殉教者,通往舍身献给神。另一条路则通往放荡者,通往本能的殉教者,通往舍身献给腐败。小市民试着想在两者之间适度的中庸之道活下去。小市民绝不会舍身将自己献给情色的陶醉或禁欲,绝对不会成为殉教者,绝对不会同意毁灭——相反的,小市民的理想并不是献身,而是保存自我。小市民不会努力去成为圣徒,也不会努力去成为与圣徒相反的事物。小市民无法忍受极端。小市民虽然也侍奉神,但也侍奉情色的陶醉。虽然希望自己具有道德,但也希望在这个人世间过得安乐些。总之,小市民想要定居在两个极端之间,在既没有暴风,也没有雷雨的适度健康地带上过着生活。这样的生活并不是做不到,不过必须牺牲那种绝对事物与极端事物所赋予的生活和强烈的感情。小市民最珍惜的是自我(事实上那是发育不完全的自我)。也就是牺牲激烈,换得自身的保障与安全;牺牲献身给神,换得良心的安稳;牺牲享乐,换得安乐;牺牲自由,换得舒适;牺牲炙身的热度,换得惬意的温度。也因此小市民从人的本质来看,只不过是具有微弱生存本能的生物罢了。最害怕牺牲自己,是最容易驾驭的东西。所以小市民用多数取代权力,用法律取代暴力,用投票决定取代责任。
在我们的研究结束之前,还留有一个非解明不可的最后的虚构、根本上的错觉。一切的“解释”,一切的心理学,一切的理解尝试,全都需要作为辅助手段的理论、神话和谎言。如果是诚实的作者,在本文结束之前,应该尽可能解明那谎言才对。如果我说“上”说“下”时,那就已经是一个主张,必须予以说明,因为“上”或“下”只存在于思维中,只存在于抽象中。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上”或“下”。
就像这样,他以一半攻击、否定他的为人和行为,却又以另一半总是予以承认、肯定。在有教养的小市民家里,在严谨的形式与管教中长大的他,总是以他灵魂的一部分执著这个人世间的秩序。即使在他超越了小市民生活中可能有的限度,早就已经将自己个体化,早就从小市民的理想与信仰的内容中获得了自由以后,也还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