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第2 / 33页)
“我认为歌德实际上并不是这种表情,”我说,“这种虚饰与贵族式的姿势,矫揉造作地向列席的人抛媚眼,表面上虽是男子汉,但底下隐藏的却是温柔得叫人讨厌的感伤!对于歌德确实应该好好挑剔一番。我也常常对这个一本正经的老家伙表示不满。可是把他画成这样,未免太过分了。”
女主人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斟好咖啡后,急忙从房间里走了出去。教授半带尴尬半带指责地向我说明这个歌德的肖像是他妻子的,是他妻子最珍贵的东西。
“即使你说得是既客观且公正,也不应该说得那样露骨。再说我也无法苟同你的意见。”
一想起就是他的那一瞬间,只见他转身弯腰下去整理黑色的长裤,仔细地将裤管高高折到鞋子上方,然后把雨伞夹在腋下,匆忙走了起来。我在他后面追去,追上了他,向他点头致意,不过他似乎不知道我是谁。
“今天晚上没有表演吗?”
我问他,试着想像知道秘密的伙伴互相向对方所做的那样对他眨眼睛,不过能够把那样的动作做得娴熟自在,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过着像我这样的生活,甚至连该怎么说话都已经忘记了。我觉得自己做出的是个滑稽的鬼脸。
“晚上的表演?”那个人喃喃说着,睁大眼睛瞧着我的脸,“想玩乐的话,就应该去黑鹰馆。”
事实上,我怀疑那是否真的是他。我失望了,继续走下去,但不知道要去哪里。对我来说,我并没有任何目的、努力和义务。活着让我感到苦涩不已。我感到积存许久的作呕达到了顶点,我从生活中被挤了出来,扔了出来。我疯狂地飞奔过灰色的市街。我觉得一切似乎都散发出潮湿的泥土与埋葬的气味。不,我的坟墓上不可以站立着那只披着法衣,啼叫着感伤的基督徒同胞节奏的不吉祥的鸟!啊!不管朝哪里看,不管往哪里想,都没有喜悦或呼唤在等着我,哪里也感受不到邀请。一切都发出腐烂、陈旧和模棱两可的满足的恶臭。一切都古老、憔悴、灰蒙蒙的、松弛、无精打采。啊!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我——英姿焕发的青年、诗人、美丽的女神的朋友、世界的旅行者、有如燃烧般的理想主义者的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这个麻痹状态、这个对自己与一切事物的憎恨、这个所有感情的停滞、这个坏心眼的深刻不愉快、这个内心空虚与绝望的脏污地狱,这些为什么会有如缓缓潜伏过来般压在我身上呢?
用雪润湿干渴灼痛的喉咙,
把我可怜的灵魂送到魔鬼那里去。
就这样我得到了两幅自己现在的肖像画:一幅是用笨拙的诗句形成的自画像,像我自己本人那样,充满着悲伤、不安;另一幅是冷静的、以乍看显得高度的客观性画成的,局外人从外面、从上面观察,比我自己本人知道得更多,但话虽如此,也还是由某个知道不如我多的人画成的。两幅肖像,亦即我那忧郁、结巴的诗,以及经由陌生人完成的聪明研究,都让我感到心痛。两者都正确地,两者都没有粉饰地描绘出我的绝望;两者都清楚地显示我难忍的、不安定的状态。这个荒原狼非死不可。必须亲手结束这个让人憎恨的生命——或者必须熔化在崭新的自我反省的炼狱之火中,去变化,去脱下假面具,去做出新的自我。啊!这样的过程对我来说既不新颖也不陌生。我知道那样的过程,早已经好几次在遇到绝望的时代时体验过了。每次我都感受到宛如刨肉剥骨般的激烈体验,粉碎了每一次的自我。每次深渊的力量都动摇、破坏了自我。每次我的生活中最珍贵的,特别是最爱怜的部分都背叛了我,离我而去。有一次我整个失去了小市民式的名声和财产。于是我不得不放弃在那之前在我面前脱帽的人的尊敬。接下来一夜之间,我的家庭生活就瓦解崩溃了。成为精神病患的妻子把我从舒适的家里赶出去。爱与信赖一下子变成憎恨和疯狂的厮杀,邻居们带着同情与轻蔑目送我离去。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孤立。又过了几年,过了艰辛痛苦的几年,在残酷的孤独和严格的自我锻炼中,树立起了新的禁欲精神式的生活与理想,再度达到生活的一种寂静与意境,全心投入在抽象思索修炼和受到严格规范的冥想后,这个生活形态再度崩溃瓦解,一下子失去了其高贵、崇高的意义。经由杂乱无章的旅行,我在新的世界里四处漂泊,累积起新的苦恼和罪恶。每次一张假面具被撕碎下来,每次一个理想崩溃瓦解之前,就会先出现那个恐怖的虚无与寂静。那个把我揪紧得几乎让我窒息而死,那个孤独、孤立、没有爱、充满绝望的空虚荒凉的地狱,现在我也还是非通过不可。
就像这样,每次我的生活一动摇,就总是会获得某些成果,这是无法否定的。在自由、精神和深度的层面虽然获得了成果,不过在孤立、不受理解、冷淡的层面上也添加上了某些东西。从小市民的眼光来看,每次我的生活从一个动摇移动到另一个动摇去,就不断地下降沉沦,离普通的事物、受到允许的事物、健康的事物越发遥远。我随着年龄增加,失去职业、失去家庭、失去故乡,站在一切的社会集团外部,孤立着,没有人爱我,受到许多人猜疑,不断和舆论与道德苦战。虽说我一直住在小市民的范围之内,就一切的感觉和看法来说,我在这个世界的正中央也还是个外人。宗教、祖国、家人、国家等,对我来说已失去了价值,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学问、同业工会和艺术的矫揉造作,都让我感到作呕。以前我是个有才华的受欢迎的人,经由直觉、兴趣和思索绽放出光芒,但现在我把那些东西全都抛弃,看也不看,颓废放荡,遭受别人用怀疑的眼光看待。悲惨经历了那样痛苦的变化,即使我获得了什么无法用眼睛看到的、无法估算的东西——我都不得不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每次我的生活都变成严峻、艰困、孤独、危险。事实上仔细想来,我完全没有理由期望要继续从这条路一直走下去。这样继续下去,只会走入愈来愈稀薄的大气中,就像尼采《秋之歌》里的雾霭那样。
啊!不错,我当然知道命运赋予棘手的孩子、最不容易管教的孩子这些体验和变化。知道得太清楚了。正如野心虽然强烈但却捕捉不到猎物的猎人知道狩猎的程序那样,正如老投机客知道投机、赚钱、震荡、暴跌和破产的阶段那样,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到了这一大把年纪,难道我还非真的必须把那些都品尝过不可吗?这一麻药。遗憾的是,那并不适合用来自杀。几年前我也曾经试过一次。那也是在绝望围绕住我时,我服用了足以杀害六条人命的充分剂量,但并没有死。我确实沉睡过去,好几个小时陷入完全昏迷的状态,不过不久我就失望极了,由于胃的剧烈痉挛让我半清醒过来,在没有充分恢复意识中,将毒药全都吐出来,接着又沉睡过去。第二天中午时分,脑筋清楚地醒过来。我沮丧万分,头痛得就像有火在烧似的,一片空白,几乎没有任何记忆。之后的一段时间,除了失眠和恼人的胃痛持续不断之外,毒药没有留下任何作用。
从图书馆旁边走过时,我遇到了年轻的教授。这个人以前我常常和他交谈,好几年前,上次我住在这个小镇上时,我好几次到他家里去拜访,和他谈论当时我一直在研究的东方神话。这个有些近视的矜持学者,朝我这边走来,就在我快要和他擦身而过时,他才终于看到了我。他像遇到老朋友般朝我跑过来。由于我正心情低落,所以对这样做的他半带着感谢。他高兴极了,热情奔放,想起我们以前交谈过的最细微部分,很明确地说我让他受益良多,经常想起我来。他说在那之后,他就很少和同事做过那样热烈、有益的讨论了。他问我是什么时候到这个镇上的(我撒谎说只来了几天)。又问我为什么没有去找他。我看着这个和气的人那张学者式的善良的脸,觉得这个场面真是可笑,不过我就像饥饿的狗似的,很快乐地品尝着一小片的温馨、一小口的爱与一丁点敬意。荒原狼哈利感动得露齿而笑了。干渴的喉咙积满了口水。感伤的心情打倒了他的意志屈服了他。于是我不得不努力编了个借口,撒了个谎,说事实上我只是路过,稍微在这个镇上停留片刻做个研究罢了。由于身体有些不舒服,否则当然就去拜访他了。因此他衷心邀请我至少今晚要在他家度过,我表示感谢,接受了这个邀请,要他转达给他的妻子知道。那样热情地说着、笑着,由于我的脸颊早已不习惯做那样的努力,所以痛了起来。我——也就是哈利·哈拉出乎意料被人恭维奉承,殷勤认真地站在大街上,对着亲切的人那近视的、善良的脸微笑时,另一个哈利则站在一旁,同样露齿而笑,边笑边想着自己是多么奇妙的、言行不一的撒谎者呀!自己明明两分钟前还在对这个该诅咒的世界气愤得张牙舞爪,现在一被值得尊敬的老实人叫住,一被吹捧问候,立刻就陶醉了,非常起劲地点头称是,只是品尝到些许的好意、尊敬与亲切,竟然就像小猪似的躺倒下来。就因为这样,两个哈利——这两个双方完全无法相容的人物,面向着和气的教授站着,互相嘲弄对方,互相怒目而视,互相吐着口水,就像陷入那样的状态中总是会做的那样,质问这是否就是人的愚蠢与软弱?是否就是一般人的命运?或者这个感伤的利己主义,这个欠缺性格、污秽的分裂了的感情,只不过是个人的、荒原狼的特殊性而已?如果这种卑鄙下流是一般人都有的,那么我对世界的蔑视应该就会带着更新的暴力向那卑鄙下流扑过去了。如果那只是我个人的弱点,那么从那里很有可能又会引出对自己的蔑视的狂喜。
由于两个哈利之间起了争执,所以几乎把教授给忘了。突然间我觉得他很烦人,急忙摆脱了他。我目送着他以理想主义者、信仰虔诚的人那善良的、有些可笑的走路方式,从叶子落尽的街道树下方离去。在我的内心中,搏斗进行得既激烈又疯狂。我一边和暗地里刨剜着我的身体的痛风搏斗,无意识地弯曲、伸直僵硬的手指,一边不得不承认自己被那家伙的花言巧语所骗,接受了7点半的晚餐邀请,负着彬彬有礼,做科学式的交谈,观看别人家庭的幸福的义务。我气愤地回到家里,用水冲淡白兰地,服下痛风药丸,在长椅上躺下来,想看看书。好不容易可以持续看了片刻18世纪迷人的娱乐书籍《苏菲从梅梅尔到萨克森之旅》,忽然间又想起了受邀赴宴的事情,发现脸没有刮,必须穿上外出的衣服。啊!为什么要背负着这样的事情呀!那么哈利,起来,丢掉书,涂上肥皂,把下巴刮到出血,穿上衣服,对人感到喜悦就好了嘛!我一边涂着肥皂,一边想起今天那个陌生人被用绳索吊下去的脏污墓穴,想起感到无聊的基督徒伙伴的扭曲的脸,但却完全笑不出来。在那里,在那个脏污的黏土洞穴旁边,在牧师那不知如何是好的愚蠢话语中,在参加葬礼的人那不知如何是好的愚蠢表情中,在白铁和大理石做成的十字架等绝望的光景中,在铁丝和人造花当中,在那里,不只是那个陌生人结束而已,在那里,明天或后天这样的我也会被埋葬,在参加葬礼的人的不知所措与欺骗中,被埋进那个泥泞里结束。不,不只如此而已,一切也同样都会结束。我们的一切努力,我们的一切文化、一切信仰,我们的一切生命的喜悦,生命的享乐,由于这些都非常病恹恹的,所以不久应该就会被用绳索吊下那里埋葬掉。可以说墓地就是我们的文化的世界。在这里,耶稣基督、苏格拉底、莫扎特、海顿、但丁、歌德都只不过是刻在生锈的白铁板上开始腐朽的名字罢了。围绕着白铁板的那些不知所措、虚伪的参加葬礼的人,如果能够依然相信以前对他们来说是神圣事物的白铁板,应该会不惜付出许多牺牲的。并且对于那灭亡的世界,如果至少能够说出一句悲伤与绝望的认真话语,应该会不惜付出许多牺牲的。可是那样的事情他们没有一样能够做到,只是不知所措、露齿而笑地站在坟墓四周而已。我气愤不平,一直刮着下巴的同一个地方。按住伤口片刻,又换掉才刚装上的新衣领。我对去参加那个邀宴一点都不感兴趣,所以完全不懂为什么我要做这许多事情。但是哈利的一部分还在演戏,把教授叫做可以产生共鸣的人,向往人的些许气味、交谈和社交活动,想起教授的美丽夫人,衷心觉得在亲切、好客的人们身边度过一夜真的是很愉快的,帮助我将英国药膏贴在下巴上,让我穿上衣服,系上高雅的领带,很平静地阻止我遵从本来的意愿一直待在家里。同时我这样想着:虽然自己并不想那样做,不过我现在却这样换上衣服,要离开家里去拜访教授,口是心非地和他交谈,与这相同,有很多人每一天、每一小时明明并不想那样做,却像这样地过着日子、活着、行动着,去拜访人、交谈、在公家机关或办公室工作。一切都受到强制,都是机械式的。这些都并不是自己主动要去做的。这些事情让机械去做其实也都一样,事实上停止下去做反而会更好。这个永远不会停止运转的机械主义,让人们和我一样,妨碍我们去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做评断,妨碍我们去怀疑其愚昧与浅薄,以及阴森森地露齿做出的冷笑,妨碍我们去认识、感受绝望的悲伤与空虚。啊!人之所以会那样活着、扮着家家酒,以及追求重大的事物,并且正如脱离常轨的人——我所做的那样,不去对忧郁的机械做自我防卫,不去凝视绝望的空虚,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太理所当然了。在这篇手记中,虽然我经常轻视人,也嘲笑人,但话虽如此,我希望不要有人相信我是在怪罪人,在弹劾人,将我个人的不幸归之于别人的责任!但事到如今,站立在坠入黑不见底的人生边缘上的我,如果我对自己、对别人也都说那部机器仍然在为我运转,我也还属于那个在永远扮家家酒的快乐孩子的世界,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那么我就是在做坏事,在撒谎。
那天晚上就成为与那相称的奇妙夜晚。我在教授家门前停下脚步,抬头望着窗户,心里想着:那个人就住在这里,岁岁年年都在持续研究,看原文,做注释,调查中东和印度神话的关联,为此感到满足。这是因为他相信自己行为的价值、相信自己所侍奉的科学、相信单纯的知识与累积知识的价值、相信进步与发展的缘故。他没有战争的体验。没有爱因斯坦将传统的思考基础动摇的那种体验(他认为那只与数学家有关)。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周遭在怎样为下次的战争做着准备。他认为犹太人和共产主义者很可怕。他是个善良的、没有思想的、满足的、狂妄的孩子。是个非常值得羡慕的人。我终于下定决心进到里头去,一个系着白围裙的女仆来迎接我。或许是我预料到了什么,我很仔细地注意看她将我的帽子和大衣拿去放的地方。我被带进温暖、明亮的房间里,她请我稍等片刻。我没有祈祷,也没有打瞌睡,而是半开玩笑地拿起手边看到的东西。那是摆在圆桌上的镶框小肖像画,用坚硬的厚纸板支撑,斜斜地站立着。那是用铜版画表达的诗人歌德。是个脸庞呈美丽的形状,头发被天才式地拳曲起来,充满个性的老诗人。那燃烧着的著名眼睛,以及宫廷人特有的那种孤独与悲剧的表情,都一样也不少。画家在这方面特别下了一番工夫,并且成功地为这个魔神式的老诗人添加上自制与忠诚老实的教授式,或者演员式的表情,而没有减损其深奥的内涵。总而言之,就是画家成功地把歌德做成了任何小市民家里都有可能摆饰着的那种迷人老绅士。这个肖像应该不会比这一类所有的肖像,比如认真的画匠所做的慈祥救世主、使徒、英雄、思想家和政治家的肖像逊色。这种肖像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只有老练的技巧。但是就不管那些了。总之,没有那个肖像我就已经够厌烦焦躁、气急败坏的了,现在老歌德这个虚荣的、自我满足的肖像画又面对着我,立刻就发出了致命的不谐和音,告诉我这里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住在这里的应该是被美丽地样式化的老巨匠或国家伟人,而不是荒原狼。
如果现在进来的是男主人,或许我可以在言之成理的借口下溜之大吉也说不定。但进来的是女主人。我虽然有不祥的预兆,不过还是把自己交给了命运。我们彼此问候对方。但最初的不谐和音之后只是持续接着新的不谐和音而已。女主人说我看起来很健康,让她感到很高兴,不过事实上自从上次见面以来这数年间我究竟老了多少,自己知道得实在太清楚了。和她握手时,痛风的手指的疼痛已经让我刻骨铭心地回想起来了。随后女主人又问我的妻子怎么了。我不得不回答她说妻子抛弃了我,离婚了。教授进来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他也真诚地向我问候。于是不协调的滑稽情况采用了最有趣的形式。教授手里拿着报纸。这是一次订阅一个月的报纸,是军国主义者和煽动战争者的机关报。他和我握过手之后,指着报纸,说那里刊登着和我同名的一个记者哈拉的事情。说那个人一定是坏人,是背叛祖国的人,不但嘲笑皇帝,还发表见解说祖国要为爆发战争所负的责任不比敌国少。这是个怎样的家伙呀!看,这里就把这家伙狠狠痛批了一顿。编辑部漂亮地收拾了这个害虫,让他成为笑柄。教授这样说。可是一旦知道我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随即改变了话题。教授夫妻完全想不到那个坏蛋事实上就坐在他们面前。可是毋庸置疑,那个坏蛋就是我本人。不,引发骚动,让这些人感到不安又有什么用呢?我在心中笑着,不过今晚想要感受到什么愉快事情的希望落空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一瞬间。亦即在那一瞬间,在教授谈论背叛祖国的人——哈拉时,自从目睹埋葬场面以后就在我心中累积,逐渐增强的那种沉滞、绝望的不愉快心情凝固了,成为剧烈的压力,成为肉体上(下腹部)可以感受到的痛苦,成为要让人窒息般的不安预兆。我感觉到有什么在对我虎视眈眈,危险从我背后潜伏过来。这时候幸好女仆来告知说晚餐准备好了。我们进到餐厅里。我尽量努力去说去问微不足道的轻松话题,吃得比平常多。并且时时刻刻感觉到自己愈来愈悲惨。不断想着,啊!为什么我们要这样痛苦呢?我清楚地感觉到男女主人也一点不感到快乐,费尽苦心要让气氛变得愉快。或许是我让大家这样显得意兴阑珊的也说不定。或许是有别的事情让这个家里气氛变得凝重的也说不定——他们问我的都是我无法老实回答的事情。最后我也不得不撒下弥天大谎,每回答一句就要强忍着作呕的痛苦。终于为了改变话题,我说起了今天目击到的埋葬经过。可是口气却老是抓不准,明明想要发挥幽默的,却一再破坏气氛,我们的心离得愈来愈远了。我身上的荒原狼露齿而笑了。吃餐后甜点时,3个人都默不作声。
我们又回到先前的那个房间去喝咖啡和利口酒。或许咖啡和酒可以稍微鼓起兴致来也说不定。可是文豪的肖像虽然摆在旁边的橱柜上,但还是又映入了我的眼帘。我无法从那肖像离开,心中听着警告的声音,又将肖像拿在手中,开始和歌德交战了。我的这种感受,简直就像是被鬼附身了似的。我无法忍受这样的状态。无论如何,现在如果不是让那个主人公激动,卷进我的感受,完全配合我的情形,否则就是在这里尽情爆发解决一切,两者必须择一。
因此这种药不予考虑。不过我为自己的决心赋予如下的形式。亦即下次如果我又变成非拿出那个鸦片来不可时,我就要勇敢地一口吞下伟大的救赎,也就是死,而不是那种短暂的麻醉。而且我要选择不会失败,可以确实信赖的死,不是射进手枪的子弹,就是使用剃刀。这就是我的心理状态——遵照荒原狼的小册子那聪明的处方笺,一直等到第50次的生日那天,我觉得未免太漫长了。到那之前还有两年。一年之内,一个月之内,即使是明天也可以——门是开着的。
不能说这个“决心”重大改变了我的生活。那个决定让我变得有些不太关心病痛,让我对于鸦片和葡萄酒的喝法变得有些大胆,让我对自己能够忍受到怎样的界限感到有些好奇。就只是这样而已。那天晚上的另一个体验让我留下强烈的印象。我又看了好几遍《荒原狼论》。有时候就像获得无形的魔术师聪明地引导我的命运似的,让我满怀衷心的感谢;有时候我又对那篇论文的冷静带着嘲弄与轻蔑,那篇论文看起来完全没有理解我的生活的特殊心情与紧张。或许那篇论文对于荒原狼和自杀者写得很正确、精辟也说不定,但那适用于那种属性与形式,充满机智与抽象。但是我认为我的人格、固有的灵魂、我自己的每一次的每一个命运,并无法用那粗略的网捕捉住。
比起别的一切事物来,更吸引我的是出现在教堂墙壁上的那个错觉或者幻影,那个跳动的霓虹文字那别有深意的广告。那也与论文所暗示的一致,正是那个时候给了我许多承诺。那个不可知的世界的声音,强烈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经常长时间去沉思那件事情。这样一来,那个“不为任何人”“只为狂人”之类的警告句子,就越发是向我说的了。如果那个声音是传给我,那个世界是在向我说话,那么我一定是狂人,一定是被“任何人”疏远的人。啊!长年以来,我不就是远离了任何人的生活,远离了普通人的存在与思考的吗?早在很久以前起,我不是就已经孤立,成为狂人了吗?然而在内心深处我还是可以非常理解那个呼唤,那个呼唤在敦促我成为疯狂,敦促我放弃理性、克制和小市民性,敦促我献身给充满灵魂和幻想的规律之外的世界。
有一天,我又在大街和广场上徒劳地寻找那个扛着广告招牌的人,好几次从有着一扇无形大门的那堵墙壁旁边走过去,最后在郊外的马丁区遇到送葬的行列。看着跟在灵车后方蹒跚走去的人,我心里浮现出“这个小镇上,这个世界是否住着他的死对我来说会是损失的人呢?而哪里又住着我的死对他来说是具有意义的人”这样的人呢?的确,我有我的情人艾莉嘉。可是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分隔两地,很少见面,当然更说不上争吵了,现在我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有时她会到我这里来,或者我到她那里去。我们两人都是既孤独且别扭的人,有同病相怜之处,所以我们两人的关系还是一直持续着。但要是听到我死了,她会不会松一口气,感到非常轻松呢?这我就不知道了。即使以自己的立场去想象,我也无法得知明确的答案。只有生活在实际的状况中,才能得知诸如此类的事情。
想着那样的事情,我也一时性起,加入送葬队伍,跟在服丧的人后面一起走去,走到基地去。那里是现代式的获得特别许可的水泥埋葬场,除了火葬场之外,还有其他一切精致的设备。不过这次的死者并没有火葬,棺材在简陋的洞穴前放下来。我看着牧师,以及其他以尸体作为食物的秃鹫——埋葬场的工人在忙来忙去。他们努力要让那工作添加上庄严和悲伤的外貌,因此异常吃力地在演戏,做出困惑与虚伪,陷入滑稽的状态中。我看着他们的黑色制服下摆在风中翻动着,努力着要把送葬队伍引进他们的心情中,要让他们不管愿不愿意都跪在严肃的死亡面前。但那努力是徒劳的。没有一个人哭。显然死者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人。谁也没有被引进虔敬的心情中。牧师一向大家重复过“亲爱的基督徒同胞”后,这些商人和面包师傅及其老婆那一言不发的生意人嘴脸,立刻有如被拖吊下去一般皱着眉头眼睛望着地面。他们深感困惑,戴着假面具,其实心中都在希望这个不愉快的仪式能够尽早结束。葬礼终于结束了,基督徒同胞中最前列的两人和牧师握手,将埋葬时沾在鞋子上的黏土在近旁的草地上擦掉。一眨眼之间,他们的脸就又变成普通人那样的了。突然间我发现我见过那当中的一张脸——显然是当时扛着广告招牌,把小册子塞进我手中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