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第1 / 48页)
且说她今天早上喝了一匙子汤,然后,“啊”地轻轻叫了一声。我问她:“有头发吗?”她却回答说:“没有!”
“那是不是太咸了?”
早上的汤,是我用最近配发的美国罐头青豆滤过后做的浓汤。本来我对做菜就没有什么把握,所以即使听到母亲说“没有”,我还是非常担心,又问了一声。
“没有,汤做得很好。”母亲很认真地回答说。母亲喝完汤,就用手抓着紫菜包的饭团子吃起来。
不只是喝汤,母亲的用餐方式也不大合乎礼法。肉一端上来,她就立即用刀叉把它全切成小块儿,然后放下刀,改用右手拿叉子,一块一块地把肉叉起来,再慢慢吃起来,表情很愉快。至于吃带骨的鸡肉,当我们还苦恼于如何不把盘子碰响,把鸡肉从骨头上切下来的时候,母亲却突然满不在乎地用手指将骨头拿起来,用嘴把肉和骨咬开,若无其事地吃起来了。那样粗鲁的吃法,如果是妈妈的话,不仅让人看上去觉得很可爱,而且还异常迷人。所以说名副其实的贵族果然是与众不同的。不光是吃带骨头的鸡肉时这样,吃西式便饭时,火腿和香肠之类的也常常随手抓起来就吃了。
“你们知道饭团为什么好吃吗?那是因为饭团是用手指捏着做的。”母亲还曾经这样说过。
我也曾想过,用手抓着吃也许真的很好吃吧!可是我又觉得,像我这种高级御乞丐笨拙地这样模仿着做,就真变成名副其实的乞丐了,所以还是忍住了没学她。
连弟弟直治都说学不到母亲那样,我也深切地感到要学母亲那样很难,甚至是没有任何希望可言的。有一次,那是初秋的一个月夜,在西片町宅邸里的庭院,我和母亲坐在池塘旁的亭子里赏月,谈笑着狐狸和老鼠出嫁时准备的嫁妆是如何不同之类的,这时候,母亲突然站起来,走进亭子旁边茂密的胡枝子丛里,又从胡枝子的白花丛间露出她白净娇艳的脸,微笑着说:
“和子,猜猜看妈妈现在在做什么?”
李月婷 译
一
早晨,母亲在餐厅轻啜了一勺汤,突然轻叫了一声:
“啊!”
“有头发?”
“在折花。”我回答说。
母亲却轻轻地笑出声来说:“我在小便呀!”
她一点也没把身子蹲下去,这使我感到很吃惊,觉得我这种人是怎么也不可能学她的。
可是我却从心里感觉母亲可爱。
虽然从今天早上说到的喝汤事件扯得太远了,不过我最近在一本书上看到:路易王朝时期的贵妇人都是满不在乎地在宫殿庭院或者走廊角落里小便的。我觉得这种天真无邪很可爱,同时又想到像我母亲这样的人也许是真正的贵妇人中的最后一个吧?
我以为汤里有什么脏东西。
“没有。”
母亲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又轻轻地喝了一口汤,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脸望着厨房窗外盛开的荆桃。就这样侧着脸,又把一勺子汤轻轻地倒进小小的嘴里。用“轻巧”来形容我的母亲一点也不夸张。她的用餐方式和妇女杂志之类的所介绍的完全不同。记得弟弟直治曾一边喝酒一边对做姐姐的我说过这样的话:
“一个人不能因为有爵位就称得上贵族。也有的人虽然没有爵位,但却天生就拥有优雅的气质。像我们这样仅仅拥有爵位的人,也有不但不像贵族,反而更接近于贱民的。像岩岛(直治举了他同学中一个伯爵的名字)那样的人,给人的感觉不是比新宿花街柳巷的老板还下流吗?就在前几天,柳井(弟弟又举出同学中一个子爵次子的名字)哥哥的婚礼上,那个畜生竟然穿着晚宴服之类的,有必要穿着晚宴服之类的来吗?这也就算了,在宴席上致辞的时候,这浑小子竟然用文言不像文言、白话不像白话的狗屁不通的敬语说话,听了真叫人恶心。假装斯文却毫无温文尔雅可言,这就是无聊透顶的装腔作势。过去在本乡我们经常看到写有‘高级御公寓’这类的招牌,而所谓的华族大部分实际上可以称之为‘高级御乞丐’。真正的贵族可不会像岩岛那样拙劣地装模作样。就拿我们家族来说,真正的贵族可能只有妈妈了吧?她才是名副其实的贵族。有些地方我是怎么也比不上她的。”
就拿喝汤来讲吧,我们都是在盘子前面稍微低下头去,横捏着匙子把汤舀起来,然后依旧横捏着匙子将它送到嘴边喝的,而母亲却是把左手指轻轻地放在餐桌边上,端正身子,连盘子也不看一眼,横捏着匙子就一下子舀起汤来,然后像燕子那样——特别想用这个词来形容——轻巧而又优美地将匙子尖端对着嘴,就这样把汤倒到嘴里去。她一面随意地左顾右盼,一面又像带有小翅膀那样极其轻巧地操控着匙子,汤一滴也不会泼出来,同时也不会发出一点啜汤或者碰响盘子的声音。这种吃法可能不符合所谓的正式礼节,但在我看来却非常可爱,那才是名副其实的优雅的用餐方式。而且事实上,喝汤的时候舒适地端正身体,从汤匙尖端把汤倒进嘴里,这比低着头从匙子边喝,味道要好得叫人难以相信。然而我正是直治所说的那种高级御乞丐,无法像母亲那样轻巧而又毫不费力地使用勺子,没有办法,只好死心,仍然在盘子前面稍微低下头,按照所谓的正式礼节那种乏味的方式喝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