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2 / 5页)
今年正月初十,寒冷的风呼呼地吹。
“至少今天要住在家里的吧?”妻子对我说。
“为什么?”
“因为可能会分配白米。”
“我去取吗?”
如果没有我,至少我周围的人会过得更平安些、更平静些的吧。我今年就要满三十九岁了,至今靠我舞文弄墨得来的收入,不过分地说,全都用在我的放荡不羁上了。而且,那所谓的放荡不羁,对于我来说,只意味着如被地狱般痛苦的闷酒和妖艳的女鬼紧紧抓住似的风花雪月,我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而且,那些陪我一起放荡不羁、接受我响应的朋友们,也只会在一旁担忧我,同样也没什么觉得高兴的。结果就是,我将我所有的收入浪费在我的放荡不羁上,不能让任何人觉得高兴,而且老婆连买一个炭炉都要被我责怪“这个多少钱?你太奢侈了吧!”,然后我再成为一个任性妄为的丈夫。我很清楚这样并不好。但是我没能改掉这些坏毛病。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是这样,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也是这样,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我还是这样。我从出生到现在,大概是患上了什么麻烦的重病。刚生下来我就住进了一个类似疗养院的地方,至今我还是生活在那种精心疗养的环境中。即使是这样,疗养的费用,可能也抵不上至今我用于烟酒的十分之一。我真是个胡乱花钱的重病人。一个家族里,只要出了我这样的重病人,我身边的亲戚,个个都日渐消瘦,照样日日折寿。其实我死也无妨。写一些无聊的东西,就被人顺溜拍马阿谀奉承,但却让我的家人折寿,我真是个令人发指的罪大恶极的人。去死吧!
人说,没爹没娘的孩子也要活下去。我的情况呢,是因为有爹娘,我的孩子才活不好的,因为当爹的,把孩子攒下的零花钱都拿去花了。
所谓炉边的幸福,为什么我就办不到呢?我真是感到无地自容。那个炉边,让我感到无比恐惧。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我的工作告一段落。于是我起身打开书桌的抽屉,拿出钱袋,看了一眼里面的钱,然后塞进了怀里。我一言不发地披上和服外套出了门。一群孩子在外面嬉戏着。那群孩子里,也有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停止嬉戏,正对着我走过来,仰视着我的脸,我也俯视着他的脸。我们对视着,什么也没说。偶尔我会从袖兜里掏出手帕,用力帮他擤擤鼻涕。然后,我毫不犹豫地走开了。本该用来买孩子的零食、孩子的玩具、孩子的衣服、孩子的鞋的钱,一夜之间,像是一堆废纸一样,即将被我挥霍到我该挥霍的地方去,我朝着那个地方,毫不犹豫地迈着步子。这就是我所谓的,我的“父子离别”的场景。
一出门,我就常常两三天不回家。父亲正在某个地方,为了道义而玩着放荡不羁的游戏,带着下地狱般的心情游戏着,拼了命地游戏着。母亲则彻底死心,背着小儿子,牵着大儿子,出门去旧书摊里卖书。因为父亲不给母亲留下一分钱。
“不用。”
我知道妻子两三天前感上风寒,咳嗽得很厉害。她病怏怏的,如果还让她去抬米,实在是于心不忍,但是要让我亲自去排队领米,想想也实在是疲乏。
“没关系吗?”我问。
“我去领米,只不过要是把孩子也带去,实在是不好照看,那就请你留在家里,帮我照看一下孩子们吧,因为光是抬米就已经很重了。”
妻子眼里闪烁着泪光。
然后,今年的四月,又有一个孩子出生了。自从那场战火一烧,家里就缺衣少衫。这次产下的婴儿,襁褓呀被褥呀尿布呀,完全没有办法筹措到。做母亲的只有在一旁叹息,做父亲的却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匆匆出了门。
刚刚我才写下,是“为了道义”而玩着放荡不羁的游戏。道义?不该说些蠢话。你以为你是谁?你只不过是一个放荡病的重症患者,连活着的资格都没有。还说些什么漂亮话,为了道义什么的。所谓做了坏事还厚颜无耻,就是这种事。
那确实是“小偷也有三分理”,若想找,任何理由都找得到,但是,我心中的那块白绸子上,不知为何写满了琐碎的文字。而那些文字到底是什么,我也读不明白。打个比方,我心里就像是有十只蚂蚁刚刚从墨水的海洋里爬出来,然后它们在我的白绸子上爬来爬去,沙沙作响,总觉得爬满了很多又琐碎、又纤细的墨汁的足迹和很多模糊、令人心头发痒的文字。如果我能够完全明白那些文字的意思,我所谓的“道义”,大概也能向大家解释清楚了吧,但它就是那么复杂和困难。
我并不是打算用这样的比喻蒙混过去,要具体地说明那些文字,不仅是难事,而且是件危险的事。要是说错了话,就会变成令人作呕的矫揉造作和虚荣咏叹,还会变成惊天动地厚颜无耻的诡辩,还会成为淫祠邪教的神谕,甚至还会堕落为金玉其外的吹牛政治家大谈特谈的救国论,这些都不是没有可能。
那些肮脏的跳蚤和我心中那块白绸子上写下的蚂蚁文字,在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我虽然很确信,但是无法用语言说明。而且现在,也不打算说明。用一种很矫揉造作的说法,那就是,如果还没到花开的季节,那就永远无法说清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