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再是处女(第2 / 9页)
确实太可惜了。苔丝这会儿坐在那里,即使她的仇人见了也一定会这么想的;苔丝的嘴似美丽的花朵,一双眼睛大而温柔,不是黑色,不是蓝色,也不是灰色或紫色,不如说它们包含所有这些色彩,另外还有许多别的颜色——只要瞧着她眼睛的虹膜就都能看见,那一层一层的色调,浓淡深浅各不相同,围在深不见底的瞳孔四周;要是没有家族遗传给她的略微有点儿不够谨慎这么一个缺点,她几乎就是一个标准女人了。
“哦,妈呀,我的妈呀!”这内心痛苦的姑娘喊道,一边激动地扑到母亲怀里,仿佛她那颗可怜的心就要碎了。“怎么可以指望我会知道呢?四个月前我离开这个家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呀。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男人不安好心?你为什么不给我警告呢?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们都知道该提防什么,因为她们看小说,那些小说让她们知道了男人的这些鬼花样;可是我从来没有机会可以了解那些事情,你又不帮助我!”
在过去的好几个月里苔丝深居简出,这个星期却下了决心到地里去干活,这是连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的。她缺乏生活经验,又孤独地待在家里,头脑中便生出种种想法来责备自己,来折磨自己那颗颤抖的心,过后,常识又使她豁然醒悟。她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做一点有益的事情,最好重新去品尝独立自主的甜美,不管要多大的代价。过去的已经过去;不管它曾经是什么样的,眼下已不复存在;不管它造成了怎样的结果,时间会将它们统统掩盖掉。几年以后,它们就会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她自己也会被野草覆盖,被人们遗忘;然而,阳光会像从前一样灿烂,树木会像从前一样郁郁葱葱,林间鸟哢会像从前一样清脆嘹亮。这样想通以后,周围她所熟悉的环境就并没有因为她的悲伤而显得阴暗,也并没有因为她的痛苦而显得令人厌恶。
这娃娃吃够了奶以后,年轻母亲把他放在膝上,让他坐直,将他播弄逗乐,眼睛却望着远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阴沉和冷淡,简直就像是憎恶。接着,她突然使劲地在小孩脸上吻了许多次,仿佛这样的吻将没完没了,而孩子则被这一阵混合着疼爱与轻蔑的奇怪的猛烈发作弄得哭起来。
她们的好奇心极大,因此观察仔细;当苔丝转过身去的时候,那些年纪较小的姑娘便低声耳语:
“尽管她假装恨那孩子,还说宁愿孩子和她自己都死掉,实际上是很喜欢他的,”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说。
苔丝·德比从她那位冒牌亲戚的家里归来这件事已经四处传开——如果对于一平方英里这么一块面积“四处传开”这个词儿不算太大的话。下午,马勒特村的几个年轻姑娘来看望苔丝。她们都是她以前的同窗和朋友,个个都穿着浆洗、熨烫得十分整洁的最好的衣服,使自己的打扮适合于到(她们以为是)了不起的征服者家里作客。这些姑娘围成一圈坐在屋里,带着极大的好奇心望着苔丝;这是因为,爱上了她的这位据说是远房兄长的德伯先生不是仅在当地有知名度的绅士,他的名声——作为一个鲁莽的求爱者、一个伤女人心的花花公子——他的名声已经开始传出特兰特里奇,这一事实使人们想象中的苔丝的可怕处境比毫无危险的处境具有大得多的吸引力。
“她很快就会不再那么说的。”那个穿浅黄色长外衣的说。“天哪!一个人到了一定的时候那种事情也能习惯,真让人吃惊!”
她们吃过早饭以后又都回来继续干活。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要是有人看着苔丝,就会注意到她时不时向那边的山头迅速投去一瞥,显得很焦急,尽管手里的活儿并没有停顿。即将到十一点整的时候,一群从六岁到十四岁的小孩便在山上剩有麦茬的那个凸起的地方露出了脑袋。
第二天不再是星期天而是星期一了,早上,只有苔丝一人在她那张旧床上醒来,天真的弟弟妹妹还在她身旁熟睡,发出轻轻的呼吸声,最好的衣服已不在眼前,欢笑的客人也已离去,这时候她是多么沮丧!归来时自己的激动心情以及这件事所引起的一阵热闹都已经过去,此刻,她觉得,面前是一条漫长崎岖的路等待她去艰苦跋涉,不会有人帮助,也很少有人同情。她的抑郁和沮丧变得十分可怕,要是眼前有一个墓坑她会钻进去躲藏起来。
苔丝脸上微微泛红,但她依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
尽管有心事,她也还时时带着优越感回答朋友们的问题,仿佛并不否认自己在情场上的经验确实有一点儿值得让人羡慕。不过,苔丝远非罗伯特·索斯<a id="ch4-back" href="#ch4"><sup>〔4〕</sup></a>所说的那种“爱上了她自己的毁灭”,因此她的幻想如闪电似的转瞬即逝;冷冰冰的理智恢复过来,讥笑她性格上的弱点如此一时发作;她认识到自己居然会产生那一阵骄傲真是太可怕也太不应该了,于是重又变得沉默寡言、没精打采。
向他们走来的这些孩子当中最大的一个是女孩,身上披着一条三角披巾,披巾的一角拖在麦茬上。她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乍一看好像是玩具娃娃,仔细观察可以看出,原来是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另一个孩子带着一些食物。收割麦子的人停止干活,拿过他们的食物,靠着一个麦堆坐下来吃午饭,男人们还随意从一只粗陶罐里把麦芽酒倒入一只杯子,大伙儿轮流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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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事情当初做的时候一定遇到一些麻烦,不是一经劝说就那么顺利,我想。去年某一天晚上有人走过猎场时听见里面有哭声,要是众人都赶过去打听是怎么一回事,那么里面的双方必有一方要倒霉。”
“我那时的想法是,如果我跟你说他对你有好感,如果我告诉你这种情况有可能会弄出怎样的结果,你就会对他傲起来,就会丢失你的机会,”她拿围裙擦着眼睛咕哝说。“哎,我看我们只有尽量往好处想了。毕竟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是上帝高兴看到的!”
“是啊,八九不离十吧;这么多人当中偏偏她遇上了这件事情真是让人觉得太可惜了。不过,总是最漂亮的才遇上!长得平平常常的人绝对安全——嗯?婕妮!”说话者把脸转向人群中的一个——这个人如果用“长得平常”来形容,一点儿不过分。
她母亲软了下来。
朋友们的闲聊、欢笑,她们善意的影射攻击,尤其是她们透过谈笑而闪现的妒忌,使苔丝的情绪也活跃起来;随着晚上时光流逝,客人们的兴高采烈感染了她,渐渐地她似乎也很快活了,脸上已没有了那种大理石一般硬邦邦的表情,而是容光焕发,显示了少女的美丽,走路的步子重又带上了往日的轻快活泼。
苔丝·德比是最后一个停止干活的。她在距离大伙儿较远些的地方靠着麦堆坐下,面孔稍微偏向别处,背着她的伙伴们。她坐下之后,一个头上戴着兔皮帽,腰带上塞着一块红手帕的男子把那杯麦芽酒从麦堆顶上递过去给她喝。但是她没有接受。她的午饭刚一摆开,她就把那个大女孩——她的妹妹叫到跟前,从她手里把婴儿抱过来;她的妹妹很高兴可以轻松一下,跑到旁边一个麦堆前面,跟其他的孩子在那儿一起玩耍。苔丝这时候以一种既害怕让人看见又十分勇敢的奇怪动作解开上衣,开始给婴儿喂奶,脸上则泛出越来越深的红晕。
苔丝这会儿正伸手从墙角碗橱里取茶具,没有听见这些议论。要是她听见的话,可能会马上纠正朋友们的误会。但是她的母亲听见了;德比太太的虚荣心单纯得很——令人羡慕的婚姻已经没有希望,就要借助于大伙儿心目中的令人羡慕的求爱和调情尽量让自己过一把瘾。总的来说琼·德比得到了一种满足,尽管这种有限的、转瞬即逝的胜利会影响女儿的名声。女儿也许最终还会和德伯先生结婚呢;年轻姑娘们对苔丝的羡慕使德比太太心里热乎乎的,于是她邀请客人们留下喝茶。
坐得离她最近的那几个男人体谅地把脸转向另一边去,有的开始抽起烟来,其中有一个心不在焉地抚摩着已经倒不出酒的罐子,那样子既像是喜欢这装酒的容器,又像是因为酒已喝完而感到遗憾。除了苔丝以外的所有那些女人都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并且整理她们那散乱了的发髻。
“她长得多漂亮!穿着那么好看的连衣裙就更漂亮了!我想那件衣服一定非常贵,是他送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