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改邪归正的人(第1 / 24页)
“是的,我很不明白你为什么跟着我。我但愿你没有这么做,真的!”
“是的——你完全有理由这么说,”德伯板着面孔说;这时候他们两人一起向前走,苔丝迈着不情愿的步子。“但是你不要误会;我之所以请你不要误会我,是因为,刚才你注意到——如果你的确注意到——在谷仓那儿你的突然出现使我多么不能自制,你就很可能会对我产生误会。不过我刚才只是一时间不知所措;如果考虑到你曾经对我意味着什么,那么我现出那种表情完全是很自然的。我的意志随即帮助我稳定了情绪——也许你会认为我这是在说谎——接着我又立刻想到,要是说我有义务也有愿望从世界上这么许多人里面拯救什么人使其免遭将来会受到的谴责<a id="ch1-back" href="#ch1"><sup>〔1〕</sup></a>——也许你要对我嗤之以鼻了——那么,她就是我曾那样严重地伤害过的那个女人。我就是带着这唯一的目的跟在你后面的——再没有任何别的目的。”
苔丝的回答里含有一丝轻蔑:“你拯救你自己了吗?施舍先及亲友,人们说。”
“我没能做任何事情!”德伯不计较地说。“一切,正如我对我的听众们说的,都是上天的力量。对于过去那个堕落的我,苔丝,你的鄙视无论多么强烈,都不会超过我自己的鄙视!哎,说起来也真奇怪,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把导致我悔悟和改变的一件具体事情对你说说,我希望你至少会有兴趣听一听。你有没有听说过埃姆大教堂那位牧师的名字——一定听说过吧?——克莱尔老先生,是他那一个教派中最热诚者之一,也是国教中所剩下的不多几位热诚的牧师之一。比起我现在所投身于其中的这个基督教的极端派别,他还不算那么热诚,不过在英国国教牧师当中他真可算是一个例外了,国教牧师中那些比较年轻者如今正以他们的诡辩和谬见渐渐地把真正的教义的力量削弱,使它们虚有其表了。我与他之间的分歧只是在教会与国家这个问题上——在如何解释‘你们务要从他们中间出来,与他们分别,主说<a id="ch2-back" href="#ch2"><sup>〔2〕</sup></a>’这句话上——此外没有别的分歧。我坚决相信,作为上帝的卑微仆人,他拯救了许多人的灵魂,比你所知道的任何人拯救的都要多。你听说过他吗?”
苔丝刚能定下神来想到他们两人的相对位置发生了如此变化,心里便吓了一大跳。德伯过去伤害了她,如今已经站到了上帝这一边,而她的灵魂却还没有得到再生。这样一来,结果就像传说的那样,她那淫荡的形象突然出现在他的圣坛上,于是牧师的激情差不多就消失了。
苔丝头也不回地一直朝前走。她的背似乎——甚至连她的衣服也似乎——对人的目光有一种特别的敏感;此刻她甚至觉得德伯大概已经走到了谷仓外面正在注视着她。在此之前,原先她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心情沉重、十分伤心,这会儿她心里产生了一种性质不同的烦恼。原先她一直在渴望得到她的丈夫长期以来拒不给她的爱情,这会儿她暂时忘却了这种渴望,而深深地感觉到无法摆脱的往昔仍然缠着她——这一感觉几乎就跟肉体所遭受的种种感觉一样真切。这种感觉使她更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过去做错了事,使她简直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她本来所期望的一件事情——过去和现在会被割断开来——终于没有实现。在她本人成为陈迹之前,她过去的历史决不会完全成为陈迹。
苔丝一边这样思忖着一边再次在北段垂直地越过长梣路,不一会儿便看见那条白茫茫的大道在她面前从低处向上往高地伸展;她剩下的路将都是沿着这高地的边缘向前而去。这条大道干燥、灰白,毫无生气,路上一个人影、一辆车或任何一个标记都看不见,只是这儿那儿偶然有一点点褐色的马粪。就在慢慢地使劲往上走的时候,苔丝渐渐地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她看见越来越走近她的正是那个她非常熟悉的人影——奇里古怪地打扮得像一个循道宗信徒——正是那个世上所有的人当中她这一辈子最不想单独遇见的人。
然而,她没什么时间可以思考或者躲避,于是她尽可能平静地听凭后面那个人赶上自己。苔丝发现他情绪激动,这与其说是因为他走得太急而造成的,不如说是他内心的情感所致。
“苔丝!”德伯打招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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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离开特兰特里奇以后,苔丝一次都没有见过德伯,也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此刻却遇上了他。
这次偶遇发生在苔丝心情沉重的时候,按理来说在这种时候这只会给苔丝的情绪带来最轻微的影响。然而,人的记忆有时硬是无法用常理来解释;这会儿她虽然看见站在那儿的明白无误地是一个正在悔恨自己过去不正当行为的改邪归正的人,但是仍然觉得一阵恐惧袭上心头,使她僵立在那儿,既不往后退也不朝前走。
想一想上次看见他的时候他那张脸上是怎样一种表情,再看看他现在的表情!……在那张脸上,在那个时候和现在,有着同样一种机敏但是让人觉得不舒服的神气,不过现在他留着修剪整齐的旧式满腮胡子,原先的黑色八字胡子不见了;他的穿着是半牧师半俗人的,这就完全改变了他的外貌,使人不再看得出他原先那种纨绔子弟的模样,而且使苔丝在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了人。
《圣经》上那些庄严的词句一本正经地从德伯那张嘴里说出来,苔丝听了,起初觉得惊人地不协调,而且怪诞得可怕。德伯说话的语调她太熟悉了,正是这种语调,在不到四年之前把大异其趣的内容送入她的耳朵,此刻她想到如此具有讽刺意味的对比,不禁感到恶心。
苔丝放慢脚步但没有回过头去。
“苔丝!”德伯又叫了一声。“是我——亚历克·德伯。”
这时候苔丝才回过头去看着他;他走上前来。
“我看出来是你,”苔丝冷冷地回答说。
“噢——你只有这么一句话吗?是呀,我不配你跟我说更多的话!当然,”德伯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添上一句,“看见我这个模样你会觉得有点儿滑稽。不过——那是我不能不忍受的……我听说你离去了,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儿。苔丝,你纳闷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吧?”
德伯的这种变化,与其说是洗心革面,不如说是改头换面。以前他脸上那些显示追求感官快乐的曲线如今变成了虔诚教徒面部的线条;两片嘴唇的形状从前意味着欺骗和诱惑,如今却做出了求人行善的表示;昔日两颊的红光可以理解为行为不检的标志,今天却成了尽职宣讲福音时能言巧辩所焕发出来的光彩;兽性变成了狂热;信奉异教成了相信保罗神学;他那双眼睛,从前滴溜溜地转着,大胆放肆地上下打量苔丝,如今粗鲁地闪耀着拜神的光芒,令人看了觉得凶猛可怕;从前当他愿望受挫时脸上往往会表现出来的那种阴沉生硬的样子,如今起到的作用是,表示一个堕落者的自暴自弃、不可救药。
德伯这副相貌本身似乎在抱怨。它被改变了——它一向所体现的是另外一种含义,现在却要表示天意本来不打算要它表示的那么一种意思。说来奇怪,要它执行崇高的任务是对它的一种误用,要提高它的品质似乎是要它作假。
不过,事情果真如此吗?苔丝不能让自己继续怀着这种小肚鸡肠的感情。德伯并不是第一个改邪归正以拯救自己灵魂的恶人,为什么她就该认为他这种改变是不自然的呢?这只不过是她已经有了一种成见,听见德伯说话的腔调没有改变,但原先说的是一些不三不四的话,如今说的是完全不一样的劝人行善的话,心里就觉得很别扭。作恶越多的罪人,改好了以后就越有善心;这一点是不需要深入研究基督教历史就可以发现的。
以上这一些,只是苔丝头脑中产生的模糊想法,并不十分清晰,并没有使她受到很大感动。等到她由于吃惊而麻木的那短暂一刻过去之后,她觉得自己能够行动了,便立刻产生了要躲开德伯、不让他看见的念头。苔丝这时候背对着太阳,德伯显然还没有发现她。
但是,苔丝刚一重新走动,德伯立刻就认出了她。苔丝的这位旧情人一看见她就好像触了电似的,这种效果比起他出现于苔丝眼前在苔丝心里产生的效果要强烈得多。他讲道的满腔热情、他那雄辩的词语和激动的语气似乎统统离他而去了。话在他嘴边,但是他的嘴唇哆嗦着、挣扎着,只要苔丝在他眼前他就不能言语。他那一双眼睛在看了苔丝第一眼之后便慌乱地四处张望,为的是要避免看到她,但是又忍不住地每隔几秒钟就突然对苔丝脸上投去一瞥。不过他这种不知所措的情形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因为在他如此失态的时候苔丝却稳定了情绪恢复了体力,尽量快地经过谷仓直朝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