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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赐美味(第1 / 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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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馆里有一种独特的味道,但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味道中混合着浓咖啡和黑烟草的气味,偶尔还夹杂着一丝刺鼻的漂白粉味。这是法国咖啡馆特有的味道,我恰巧挺喜欢的,这味道总让我想起在咖啡馆里度过的那些快乐时光,让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一只飞到咖啡馆墙上的外国苍蝇。咖啡馆里的声响—杯子的碰撞声,椅子被拖来拖去的声音,清晨时分粗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在墙壁间回响。又来了一个客人,弄出更大的声响来。他大声地向咖啡馆里的人打着招呼:“早上好!”他的大嗓门和大块头倒是挺匹配的,而且他非常友好,从一个孤独的异乡人—也就是我—身边走过的时候,还伸出手来和我握手。他的手握上去就像冰镇过的砂纸。他站在吧台边,从杯子里啜着咖啡,小手指优雅地翘起。付账的时候,他把零钱算好了,从一个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破皮夹里一个硬币一个硬币地往外掏。世界上其他国家会有这样五大三粗但使用如此小巧的钱包的男性吗?

来了更多的客人,都是男人,而且是相互叫得出对方名字的常客,喧哗的程度又上了一个台阶。那个早晨,在足以传到村庄另一头的吵闹声中,他们诅咒着恶劣的天气。没办法,来上一小杯红酒可能会感觉好些,于是耸耸肩,仰头就是一杯。他们相互安慰着,至少今天可以待在室内,教堂里应该是暖和的。游客零零星星地走进咖啡馆。所有游客的头都随着说话的声音,转向一边,然后另一边,好像是观看网球比赛的观众。

离开咖啡馆,我发现街上热闹多了,其中的许多人明显不是本地人。一个电视摄制组正在卸设备。他们都是些留着时髦的寸头、蓄着胡子的年轻人。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还得躲闪那些外地牌照的、四处寻找泊车位的车辆。无所适从地在人行道上徘徊的男男女女都穿着做工精良、巴黎样式的风衣。光洁、粉红的肤色说明他们常年待在室内。该去教堂了,否则所有的长椅都会被占据。

白杨(秋)莫奈:1891年

我确实准备去教堂,但我不能假装说这完全是因为宗教信仰的缘故,也不是出于社交需要。促成我去教堂的原因其实和吃有关。在法里古乐的眼里,这无疑将是我可悲可叹的性格中又一处无可救药的地方;这将进一步证明我卑鄙、贪吃,并且一无所长。我不想让他得到满足,让他知道我准备去里什朗什参加一年一度的“松露礼拜”。里什朗什是奥朗日东北的一个小村庄。这个神圣的礼拜将赞美献给松露守护圣徒,圣昂图瓦纳。正是由于他的看护,松露才得以如此神秘又芳香,而且价格昂贵得能令人背过气去。此外,虔诚的人是如此的受神的赐福,礼拜之后还有午餐供应。那是一顿有松露的午餐。

我听说如果想要在进行松露礼拜的教堂找到一个容身之处,就必须早早赶到,所以早上七点我便离开了家中温暖的厨房,缩手缩脚地踏进了一月寒冷的毛毛雨中。天还没有亮,看来这天太阳将不能照耀在普罗旺斯的大地上—按当地人的说法,一年中只有五十二天这样的日子。

拂晓的曙光有气无力地想要穿透黑暗,但直到我在博莱讷离开高速公路,向东驶上通往里什朗什的一条小路时,还是无法看到一丝黎明的光亮。此时,就算是一个绝顶乐观的人,也不会得出其他的结论。这是一个葡萄酒之乡,随着天色由暗转灰,我看出窗外黑压压的、修剪过的葡萄藤弯曲缠绕着,在低低的山坡上绵延数里。这静止的景色中,没有任何移动的东西。两只孤独的喜鹊,羽毛蓬乱地挤在一处,就像是两个满身泥污的老头在路旁等候公共汽车。而通常,它们是鸟类中最衣冠楚楚的。

卡普辛大道莫奈:1873年至1874年

挡风玻璃后出现了一个个悄无人声的村庄:舒兹拉鲁斯,这村子里有一座十四世纪的城堡,里面铺天盖地地储存着各式各样的葡萄酒;接着是拉巴马,家家关着门,房屋滴着水,毫无声息;随着最后一阵霏霏的雨幕过去,天色转晴之时,里什朗什到了。

在二十一世纪的法国,人们很难感觉到特别强烈的宗教气氛,虽然官方的邮政日历上标着上百个圣徒纪念日。这些圣徒守护神看护着各种东西,从村庄到蔬菜,从农民到木匠(我花力气去寻找作家的守护神,却枉费了一番心机)。比如说日光圣徒通常藏在报纸天气预告栏下,你可以看到一个吹小号的天使,下面还写着他的名字。这个国家也不缺少宏伟的大教堂、修道院和女修道院。到处都有年代各异、规模不同的教堂。还有躲在高高的石墙后面、位于威严堂皇的世袭领地里的私家礼拜堂,静悄悄地消磨掉了几个世纪。随处可见做礼拜的场所。但绝大多数地方,绝大多数时间,是空荡荡的。只有一小部分法国居民—最近的一次估算是百分之十—经常性地上教堂。

“实际情况是。”退了休的小学校长法里古乐先生就这样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他经常坐在乡间酒吧一个固定的位子上,就世风日下发表定期演讲。“法国人的宗教就是吃。当然还要算上喝。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他用指甲敲了敲空酒杯,意思是如果有人要劝他再满上一杯的话,他是可以考虑的。“法国人崇拜肚子,主教在我们这儿其实是主厨。我们更喜欢坐下来咀嚼,而不是跪下来祈祷。这样评价同胞,我心里也不好受,但我们不能用爱国的情绪来掩盖事实真相。”

他站了起来,挺直了他那刚过一米五的身体,瞪眼瞧着我,显然是期待我的反驳。他从来没有忘记我们对英国橄榄球队的战略战术曾有过小分歧—法里古乐指责他们在混战中撕咬对方的耳朵,并且,他认为我是一个混到法国的流亡者,也就是说,一个潜在的捣乱者。这是所有与他持不同观点的人共有的品性。伟大的法里古乐自我坦白说,他向来就是正确的。

但在这个问题上,我恰巧同意他的意见。无需特别的观察力,你也可以看出,法国的餐厅一向要比教堂有人气,所以我说:“没错。”

我的回答让法里古乐抓住了一个话柄。“那么?”他昂起脑袋,鼓励般地点了点头,就像是一个耐心的教授在循循善诱一个愚笨透顶的学生。“你对此有何解释呢?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

村中的主要道路—拉巴斯大道—的名字里就散发着让这个村庄痴迷了一整个冬天的气息。从十一月到次年三月,每个星期六的早上,这条街道都会变成松露集市。我曾在有集市的日子去过一次,沿街慢慢地逛,路边的小贩都各自提着布兜或塑料袋,里面揣着笔不大不小的财富。我感到自己好像是第一次参加一个古老的宗教仪式,尽力模仿那些看起来已经完美地掌握了购买技巧的买家。我学着他们的样子,弯下腰去闻袋子里松露的味道,那是一种成熟得几近腐烂的气息。我赞扬它们的香气、个头、颜色,并称赞这些奇形怪状的黑疙瘩长得美丽。像其他人那样,我小心翼翼地在适当的时候对每公斤的价格惊恐地皱起眉头。这一信息是通过嘴角发出的嘀咕声传递出来的。Eh beh oui—你想怎么样?这么好的松露,就像兜里这些,可是难得一见,打着灯笼也难找!

我曾去集市后面村子原来的中心逛过。里什朗什是十二世纪形成的,最初是个要塞,由圣殿武士团修建而成。他们遵循了经典的军事建筑原理,将要塞建成长方形的格局,石头墙足有一间小房子那样厚,每个角上都有圆形望塔。那么多世纪来坚不可摧的城堡现在却遭到了小巧的标致和雪铁龙的入侵,原本刚好容下一匹高头大马的地方,现在停满了车辆。

低矮的拱门后是幽暗的巷道,散发着历史的气息。房子小小的,保存良好,一幢挨着一幢,亲密得很。一个大嗓门的邻居就足以把整个村庄都闹醒。最开阔的地方就是教堂前的那片空地,我试着上前敲了敲厚重的、钉着铁钉的门。门锁着。在那样一个明媚的星期六早晨,村民们将虔敬的宗教热情都换了方向,改投到了松露集市中塑料袋里装着的东西上。

这是一个特殊的礼拜天,不同寻常的事情将要发生,对此我颇为肯定,但里什朗什并没有急着醒来迎接这一天的意思。我是咖啡馆里的第一个客人,踏进门的时候,煮咖啡的机器刚开始演奏,嘶嘶的水汽声和噼啪声构成了一幕交响乐序曲。吧台后的老板娘正掸着一块桌布,但上面好像并没有什么灰尘。

清晨,置身于法国乡间咖啡馆。样式实用的桌椅被细心摆放得井井有条,锡制的烟灰缸放在每张桌子中央,椅子齐整地收拢在桌子底下。当天的本地报纸—在这家咖啡店里就是《普罗旺斯日报》—放在门后的一个架子上,叠得整整齐齐,显然还没有人翻看过。地上的瓷砖前一天晚上已经用掺了亚麻子油的水拖过,一尘不染,吧台前的地板上还没有出现每天营业结束时必定会出现的一个个被踩得扁扁的、包方糖的纸和烟头。(这很正常。由于某些难以解释的法式原因,咖啡馆里的烟灰缸总是数量有限,吸烟的人可以把烟蒂扔在地板上,用脚踩灭。)货架上是亮晶晶的酒瓶,任何一种你可以想到的烈酒都能在上面找到,其中还夹杂着一两种本地出产的、不太常见的品种。无论怎样,必定会有几种不同品牌的法国茴香酒可供选择,法国人就好这一口。在法国,茴香酒每天的消耗量是两千万瓶。

“这个,”我说,“从一方面来说,这儿的食物比较好……”

“唉!”他用最为严厉的眼神看着我,举起双手以防我说出更多的异端邪说来,“我为什么要在一个有学问的侏儒身上浪费时间呢?”

尽管穿着高跟皮鞋,但以他的身高,他才是真正有被称作侏儒的危险的人,但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反驳的欲望。“我恰好这个星期天准备去教堂。”我说。

“你?”法里古乐的眉毛好像要从他的脑袋上蹦出来了。

“真的。早弥撒。我想我肯定会在那儿碰到你的。”趁他还没有来得及继续问那些让人尴尬的问题,我便一转身开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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