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美酒品尝家的马拉松(第2 / 3页)
波亚克是葡萄酒之乡的起点,在这儿,把珍贵的土地用在宽阔的道路上显然太浪费了。这些道路只能称得上是小径,它们狭窄而没有标记,葡萄藤一直蔓延到柏油碎石铺成的路面边缘,将整条路包围住。我们好像是在一条绿色的管道里行驶—所有的管道都完全一样,无论是高度,还是质地。偶尔才会出现一些能够用来辨认方向的物体:一个巨大的、从葡萄藤的海洋里升起来的石质十字架,远方的一个塔楼,一块界石。除此以外,我们的视野之内完全就是绿色,平坦的绿色,一直延伸到天际。大概只有在此地出生的人才能搞清楚方向。
离开了帐篷,我们绕着古堡转了一圈。沙砾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高高的石头墙在灯光的照耀下泛着光芒,黑色的塔楼在夜空里留下一个个剪影,远处葡萄园的尽头,吉伦特河岸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抬头是一片广袤的星空。空气清冽,带着一丝凉意。这一切,让人感觉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第二天六点刚过,我们就被隆隆的引擎声吵醒了。向窗外望去,天空仍是漆黑一片,但点点的灯光正沿着大路慢慢移动,那是数百辆车子,一辆连着一辆,正往比赛的起点波亚克进发。离比赛开始还有三个小时。妻子把自己关在奢华的浴室里—那是一间大得能开派对、有台阶的浴室,我则在房间外面破译自己昨晚做的笔记。和往常一样,这些笔记皱巴巴的,沾上了酒渍,难以辨认。我发觉自己在开心的时候,很难写出清晰可辨的笔记来,可能是因为我该握着笔的手总是拿着酒杯的缘故吧。这样的情形造成的后果是一连串胡乱的涂鸦,不得不在第二天早上清醒以后重新一一辨认。所以对我来说,要想清楚地记得圣诞夜发生了些什么,除非脑袋里安装了过目不忘的记忆装置。
我们走到楼下餐厅的时候,古堡里的其他客人已经开始吃早餐了。这其中包括三个参加当日比赛的选手。他们穿着短裤,情绪有些压抑,好像知道在即将到来的这个上午,他们会把自己折腾个半死。其中的两个是跑马拉松的老手了,他们谈论着过去的经验和这次想要取得的成绩。第三个是在法国海军服役的高级军官。他告诉我们这将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跑马拉松。他说自己一定是见了鬼,稀里糊涂地报了名。但此时的天气倒是一点也没有见鬼的迹象—云高风轻,没有太阳。但这样的情形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转为了艳阳高照,这对选手们来说实在是不幸。
到了八点,路上的车辆仍是一辆接着一辆,没有一点间隙可言,过去的两个小时里一直就是这样。但看起来如果你的车是从古堡里开出来的话,就会享受到一点传统的特权—庄园主的特权,车流顺从地从中间分开,给我们让出一条道(在法国,这可是太不寻常),让我们的车能够插到车流中去。就这样,我们向着波亚克进发了。路两旁都是葡萄园,一个个古堡在我们边上一晃而过,枫柏酒店、古庭拜世城堡、靓次伯庄园、宝丽嘉酒店,总之,这一区域一定让房产中介最为垂涎。
我们到达波亚克的时候,一切看起来都好像是费里尼电影的服装小组在努力工作。小镇上挤满了各种怪人—戴着假发,套着芭蕾舞裙,披着牧师袍子,穿着罪犯制服,挂着红鼻子、蓝面孔之类身体仿制器官的男男女女。中间只夹杂着一两个穿跑步短裤和背心的人。
我们走进了声浪里,派对好像已经开了好几个小时,其实这些跑步的人都还没有坐下来开始吃。台上的节目主持人没办法让观众保持安静,只能在嗡嗡声中介绍着来自法国各地及世界各地的参赛者:阿根廷、巴西、波兰、墨西哥、日本、美国、英国、加拿大、丹麦。还有一对来自苏格兰的夫妇和一个勇敢的以色列人。每介绍完一个人,人群都会致以震耳欲聋的掌声。
“各位,各位,请保持安静!”节目主持人举起双手说,想让喧闹纷乱的人群安静下来,“我必须请求各位,请不要站到桌子上去,要站的话也至少等到晚宴结束以后。”哎,我以前还总以为长跑运动员都是安安静静、举止文雅的那一类人呢。
这个帐篷大得几乎把古堡后面的整片草地都覆盖起来,而且相当高,能进一棵足有六米高的树。帐篷里充满了活力—那是六百个受过专业训练、体格强健的运动员,完全放松下来,准备好好享受一番。台上乐队的首席吉他手,不知是出于体育上的还是音乐上的原因,将吉他举过头顶开始演奏,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欢呼。我们开始研究菜单。
就像我们预料的那样,这顿晚餐富含碳水化合物。主菜是波尔多沙司烩龙虾,前菜是通心粉火腿色拉。主菜之后是面条和海鲜,然后是梅多克酒煨通心粉—更多的通心粉,然后是放足了葡萄酒的炖牛肉。餐桌上的面包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还有四种不同的葡萄酒可供选择—两种白的,两种红的。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运动员水泥搅拌机那样坚强的新陈代谢系统,我不敢相信有谁能在吃完了这样一顿晚饭之后,第二天起来还能正常走路,更不用说跑步了。
此时,台上的节目主持人已经优雅地把手上的麦克风换成了一杯葡萄酒,舞台完全留给了乐队。他们非常酷,戴着黑色眼镜和黑色呢帽。第一道菜上来的时候,他们就用音乐把我们带回了六十年代,而且差不多一整个晚上就在那个年代徘徊。第一支慢曲《坐在海湾边的码头上》在帐篷上方响起来的时候,我们的邻桌们又是吹口哨又是鼓掌又是高声尖叫。这些长跑运动员显然更喜欢酒,而不是水。一个戴着红色巴斯克贝雷帽的人举着酒杯站了起来,高声为乐队欢呼。帐篷好像要被掀翻了。
我们爬到观众席的最高处,看着起跑线。在我们下面,奇形怪状的人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把跑道弄得像个万花筒似的令人眩晕。一个扮成草莓的男子单腿立着,一边压腿,一边和他的朋友说话;一个有着橄榄球运动员般体魄的男子,把自己塞进了一套护士制服里。一个节目主持人正在街上采访参赛者—“在所有用两条腿的运动中,这可是最有趣的!”—他还不时地提醒选手在出发前要告诉比赛的组织者他们是喜欢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
往后看是一片平静而美丽的景色。至少有十来个跑步的人,背对着道路,在河岸边一字排开,朝河里撒尿。其实比赛的组织者安排了许多干净的厕所,可他们懒得用,也不介意背后来往的人群,情愿在露天干这事。管他什么马拉松不马拉松的,一个真正的法国人总是能找到机会来享受乡间尿尿的乐趣。
九点半,选手们出发了。跑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两个看起来非常严肃的年轻小伙子,他们像两条小猎犬般从起跑线冲了出去,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袜、戴着黑色假发、套着白色长耳朵,把自己假扮成一只花花公子兔的选手。这三个人消失在前方以后,八千多名选手就你推我撞地跑过来了,他们挥着手,唱着歌,向着看台上的朋友们大呼小叫。有一两个人可能是真的想跑,但大堆的人群将整条街道完全堵塞住了,根本不可能跑。观众席上的位置能让我们鸟瞰人流涌动的全景。我们注意到队伍中有许多男人把自己假扮成女人,而我们通常是不会把这样的易装癖和运动员联系在一起的。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在小地方生活,没有见过世面。男性选手的另一个喜好是婴儿服装,从围兜到尿片。而绝大多数女人还是把自己装扮成女性:公主、挤奶的妇女、修女、女海盗。人类学家可以在这儿做一下实地研究。
十分钟里,我们大开眼界。最后一个跑过去的选手穿得极其古怪,他把自己装扮成女的,胸前顶着两个圆锥体做胸脯,直指林什-巴日古堡的方向。站在我们边上同我们一起观看比赛的那些人,穿着竞赛服和跑步鞋,从外表看俨然是专家的样子。他们点燃了香烟,猜测着这一届冠军的成绩。全法的长跑冠军也参加了这次比赛,实际上,他就是一开始和那个花花公子兔并驾齐驱的选手。那些很有把握的人推断他会用两个半小时跑完全程,穿过终点线。让人怀疑的是,他会不会在任何一个食物补给站停下来,但至少他可以拿到冠军的奖品—不是奖章,不是奖杯,也不是盾牌,而是非常实用的东西:相当于他身体重量的葡萄酒。
那些对体育没有太大兴趣的观众开始慢慢散去,他们会在小镇的酒吧和咖啡馆里放松放松,度过上午剩余的时间,直到那些冲在前面的选手跑回来。我们则把自己塞进了一辆车,向着我们的第一站—蓬泰-卡内古堡进发。
音乐声使我们几乎无法交谈。我们便默默想着计划中明天早上要乘坐直升机的事。坐在飞机上,我们能把八千个参加赛跑的选手尽收眼底。这又提醒了我,现在和我们坐在一起的,还不到全部选手的十分之一。组织这样规模巨大的活动,背后有多少工作要做啊。我哑口无言,一半是因为钦佩,一半是因为嘴里塞满了通心粉。
乐队开始演奏艾莉莎·富兰克林的经典曲目。台上有个女子四人组合,她们甩掉帽子,晃着长发扭着屁股,双手每击一下就向前伸出并摇摆起来,还跟着主唱手唱出许多呜啊哈啊的伴音来。艾莉莎会为她们感到骄傲的。一个双手托着大盆意大利面条的女服务生,好像完全被音乐节奏给征服了,一路摇啊晃地走过来。选手们都站了起来开始跳舞,草坪完全陷入了无政府主义—跳啊,扭啊,蹦啊,狐步舞、慢步舞、快步舞,应有尽有。帐篷在摇晃,大树在发抖。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一项体育赛事的准备活动能这样有趣。
对波尔多葡萄酒的需求继续超过对水的需求。每次葡萄酒送到桌子上的时候,都是六瓶六瓶地端上来:一九九四年的碧高男爵、一九九二年的碧尚女爵。我们桌上那个戴着红色贝雷帽的男子趁乐队休息的间歇站了起来,唱起了传统的巴斯克民歌。这引起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帐篷里其他桌子边的人们纷纷站起来开始唱歌,德语歌曲、法国歌谣、荷兰合唱,还有一两个完全说不出名堂的音乐,全混淆在了一起。酒精和碳水化合物开始起作用了。
乐队休息完毕重新登台,接下来一支乐曲说是献给史蒂夫·旺德的。一支跳康茄舞的队伍出现了,沿着桌子扭动着,绕过树木,穿过舞台。一个戴着顶牛仔帽、穿着印有枫叶图案的T恤的女子在我们桌子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喔,多伦多可没有这样的活动!”她说。我在想,如果古堡原来的主人看到了这一幕,不知会作何感想。
午夜时分,音乐慢了下来。乐队奏了一曲《给我一点温柔》。一对对跳舞的人就像是被胶水粘在了一起,空气潮潮的,人们很开心但又累得要死。明天,他们还要跑二十六英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