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洗涤(第1 / 4页)
在绝大多数的饭店和餐厅(即使是在法国这样一个对饥饿的胃有着出自本能的同情心的国度),我想事情应当是这样的。但我们办完入住手续,几分钟后便坐在了房间外的露台上。桌子上铺着洁白的台布,点缀着盛开的鲜花,而且有一个舒适的午后所必需的一切东西:一瓶波尔多的葡萄酒冰镇在酒桶里,大量的鹅肝酱,一盘当地产的奶酪,色拉,一大盆草莓和其他浆果。看到这样的情形,我的心头一颤,所有对温泉疗养院的恐惧开始融化。可能我以前下的结论太过匆忙了。这看起来可绝对不是什么受苦受难。
我们的疗程要从第二天早上才开始,所以一旦那些鹅肝酱落实在了我们胃里,我们就开始查看起周围的环境来。我们住的这栋楼在疗养院的深处,这是一幢翻新过的十八世纪的女修道院,建筑呈E字形,包围着一个花园和小喷泉。在我们的房里,房梁是裸露在外的,地板是磨光的石板,铺着来自东方的地毯,屋子中间是一张带顶棚的大床,房间里最不法国化的是那个巨大的浴室。浴室里有强劲的淋浴设备和足够容纳两个人的浴缸。房里还有郁金香和玫瑰。床上的床单又松软又爽滑,好像是崭新的五百法郎钞票。世界上最显赫的厨子的厨房就在房间外的几步路之遥。房间里洋溢着奢华享受的气氛,我花了一番力气才说服老婆走出房门,去看看疗养院的其他地方。
主楼是一幢开阔而高雅的楼房,包括客房、厨房和餐厅。楼里没有明显的疗养院标记,也嗅不出一丝疗养院的味道—没有那些夹着讲义夹、拿着秒表、穿着医护人员制服、自以为是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健身老师,也没有气喘吁吁、穿着运动服的客人走来走去,空气中闻不到一点消毒剂味儿。在我的印象中,大凡致力于改进身体功能的场所都有这种味道。
直到我们穿过花园,到了水疗室,才感觉到有了一点温泉疗养院的意思。但即使是这儿,一切也都很有节制且格调高雅。从外表看,楼房像是经典的十八世纪木结构农舍,但屋内已然没有房梁和石膏灰泥,取而代之的是大理石、瓷砖和占地三千多平方英尺的各种健身器材—这些器材的存在可能是为了让人感觉可以长生不老,或至少可以感觉瘦一点、干净一点、放松一点。
穿着白色制服的女孩子,陪着她们的客人,从各种各样的治疗室进进出出。裹在亚麻浴袍里,有些客人看起来颇为忧郁,好像知道他们马上就要被当众剥光衣服一般。还有一些客人,在大堂里一个巨大的壁炉前坐着,趁着治疗的间歇,品味各式香茶。木柴在炉膛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除此以外,空气好像是静止的,连消化着“清淡菜”的胃的蠕动也没能破坏这安静的气氛。第二天,就该轮到我们把自己浸泡到放了草药的按摩浴池,踏进土耳其浴室,把自己裹在有治疗作用的烂泥中,或是接受针灸和按摩。因此,我们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来探索这个地方。
真是奇怪,现在怎么会有那么多以告诫世人享乐的危险为人生目的的专家。他们不让你耳根清净,用各种险恶的宣言包围你,警告你将为自己短暂的放纵付出沉重的代价。各种警告之间的间隔不会超出一个星期。即使是适度地享用盘中肉、杯中酒,也是不行的。如果我们要使肉身获得完全的拯救,就必须遵守一些极端的生活准则,并拒绝一切享乐—不要深色的肉,不要奶酪,不要任何形式的脂肪,不要酒精,不要糖类,不要烟草,不要阳光的直射。
对一个追随健康生活准则的人来说,我是一个活生生的攻击目标,因为我最热爱的三件事,喝酒、吃肉、晒日光浴,在他们眼里都是罪恶。有这些爱好的人一定活不长久。我的朋友奥迪尔是这方面的权威,一个专门传播此类坏消息的使者。奇怪的是,我却挺喜欢她。她是颇有魅力的漂亮女子,各方面都很出众,除了她努力想要把我从罪恶中拯救出来。虽然这努力用心良苦,但实在令人恼怒。几年前,她就自封为我膳食上的卫兵,甚至有一段时间,她要我以她的生活为榜样。在这儿我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照着她说的那一套去做的。她过的生活绝对会比她的五脏六腑光可鉴人:喝大桶大桶的水,吃大把大把的蔬菜,活性酸奶、黑米、豆奶、蔬菜幼苗和嫩芽,一周一杯红酒解解馋,隔三岔五禁食以清肠胃。这是适合她的生活方式。出于某些特别的原因,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也会适合我,只要我愿意试一试。
在我为此书的写作开始做准备工作以后,她对我可怕的饮食习惯所发出的喋喋不休变成了惊恐的呼号。周游法国吃吃喝喝,自然还免不了狂欢作乐,这简直是发疯了!这是在用刀和叉自杀!我试着向奥迪尔解释我是在调研,是出于职业上的需要,但她决心不被蒙骗。她更愿意把这看成是一个沉溺于过度饮食的借口:过度的食物,汹涌的美酒,为肝脏敲响的丧钟。她说,如果我还想多活两天,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终止我的调查研究—把自己放逐到某个温泉疗养院,让内脏器官在专业医疗人员的帮助下得到彻底的清洗。我应该将饮食降到最低程度。我应该喝大量的水,将毒素排出来。如果幸运的话,我还有救。
这主意听起来不怎么样。我没有去过任何温泉疗养院,以我的愚见,去那种地方就是花大把的钱买罪受。我可以想象得出来,那儿供应的食品不外乎蔬菜、水果、豆腐和各种古怪植物的提取液,还可能要灌肠。另外,还会有一个身材完美、不知疲倦的肉身机器人监督着你,进行野蛮的锻炼。换句话说,这套运行机制和一个新兵训练营没有什么两样,这个机制相信如果要让人有所长进,就必须让他丢面子、吃苦头并且受折磨。想起那种地方,我就可以预见到饥饿、流汗、自责和难受,最后,还会有一张账单,可以让刚得到净化的血液顿时凝固。这是一个绝对恐怖的前景,我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牵扯上这档子事。
画家位于韦特伊的花园莫奈:1880年
最新的统计表明,欧仁妮泉共有五百零七位居民,我怀疑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直接或间接地为到此地来寻求身心健康的客人服务的。这地方正式成为一个健康疗养地是一八四三年的事情,那一年政府颁发了一个许可证,允许开采此地的矿泉水。这小地方本来没什么名气,又藏在深山之中,但后来的两件事使它名气大增。
第一件事发生在一八六一年,小村庄里的长者们决定借助皇室的力量来为当地的水增加一点名气。史料并没有详细记载当地的镇长使用了何种手段来说服拿破仑三世的妻子欧仁妮皇后来此游玩,并应允用她的名字为当地命名。一夜间,这地方产的矿泉水从日常饮用的液体一下子变成了琼浆玉液,被最高贵的消化系统所承认并饮用。
接着,在一九七五年,米歇尔·盖拉尔来到此地。他娶了当地一个名叫克里斯蒂娜·巴泰勒米的姑娘。姑娘的父亲拥有一个温泉疗养院。这疗养院有一个宽敞的厨房。为了配合水疗,可以为客人提供相配套的餐饮—清爽、健康的菜肴,换句话说,就是法式清淡菜。
今天,欧仁妮自称拥有法国最好的清淡菜。它又被称为盖拉尔城,因为这位大师的影响无所不在。现在这儿有疗养院,也就是我们住的地方,有温泉池、一家规模较小的宾馆、一家餐厅和一个葡萄园。这是一个建立在悖论上的产业:吃、喝,为了减肥。
但我的这些想法没有考虑到我妻子的意见。关于健康和营养,她的思想要比我开放得多,实在令人敬佩。她愿意尝试从人参、蜂王浆到豆腐的各种健康食谱。她觉得到温泉疗养院住上几天是个不错的主意。她觉得这对我们有好处,说不定我们在那儿会过得很开心。“不要忘了,”她说,“这可是法国的温泉疗养院。你知道法国人就喜欢享乐。”
这倒是真的,在美酒佳肴面前,法国人可不知道自我控制,而且他们不喜欢运动这一点也是出了名的。相反,他们最喜欢奢华的享受,从内到外地宠溺自己。他们无法理解盎格鲁-撒克逊民族通过吃苦锻炼获得身体健康的想法,相反,这还会刺激他们走向另一个极端,沉溺到五道菜的大餐中去。一个温泉要在法国取得成功,肯定要对法国人的喜好和胃口,这样的话,像我这样的人可能也会觉得可以接受。如此推论之下,我终于被说服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一个有最棒的厨师的温泉。
我不怀疑法国各处的温泉疗养院中有众多出色的厨师,但其中的顶级人物非米歇尔·盖拉尔莫属,他是最早以厨师身份成为公众明星的人物之一。二十多年前,他因发明了法式清淡菜,一举成为法国家喻户晓的人物。他的餐饮理论基于这样一个想法:健康有节制的饮食也可以让人愉快—在当时那可是一个革命性的理论,即使到了今天,这理论还是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同。按照这一理论,你应该可以吃到真正的美食,喝一点酒,调理内脏,在通常意味着沉闷可怕的调理和减肥过程中获得乐趣和享受。
要证明盖拉尔讨人喜欢的理论的真实性,唯一的办法就是亲自品尝他那神奇的食品。清淡菜真的好吃吗?是否真的能满足人的欲望,还是让人在离开饭桌的时候,绝望地啃着餐巾,胃部强烈地呼唤着烤牛排的到来?对于这些问题,答案好像应该比较正面,因为他和他的烹饪越来越流行。他在欧仁妮温泉开了一家疗养院。温泉在波尔多以南约两小时车程的地方。这可能是全欧洲最出名的温泉了,它的餐厅也是全法国仅有的二十二家被米其林评为三星的餐厅之一。
我们驾车前往欧仁妮。车子在松树林中穿行,这些问题在我脑中盘旋。从心理上来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让自己受到很好的照顾,并让健康得到拯救。我已经和刀、叉、开酒器打了一年多冗长的交道,现在让一位米其林三星厨师准备的减肥餐来结束我的研究过程,应该是个完满的结局。太阳高照,期待使我胃口大增,天边唯一的阴云使我意识到我们已经错过了吃午饭的时间。太晚了。事实是,想要吃上午饭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