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1 / 2页)
“我真的爱你——我无法改变这一点。”这时候应该哭一下的,于是萝丝玛丽埋首在她的手帕里哭了一会儿。
“只怕我也爱上你了,”迪克说,“可这不是好事。”
再一次,他们呢喃着彼此的名字,倒在一处,就像是因为车晃得太厉害了。她的胸紧贴着他,她的嘴新鲜温暖。难分彼此。怀着几近痛苦的宽慰感,他们不再想、不再看,只是追索着彼此的气息。琴弦骤松,藤椅吱嘎,当紧绷的心神舒缓,两人精疲力竭,双双沉入了醺然欲醉的迷蒙世界。这样的紧张太过生涩幼嫩,须得汇入别的紧张才好,唇与唇相交,心与心相贴……
“你不能来吃顿午餐吗,或者晚餐?明天午餐怎么样?”女孩恳请道。萝丝玛丽转头寻找迪克,发现他和女主人在一起——从进门起他就在和她说话。他们视线交汇,他微微点了点头。与此同时,三位眼镜蛇女郎也注意到了她,她们长长的脖子猛然转过来,苛刻挑剔的目光锁定在她身上。她寸步不让地看回去,告诉她们,她听到了她们说的话。然后,她礼貌却干脆地收回对视的高傲目光——这一手是刚跟迪克学的——转身走到迪克身边。女主人也是个高挑、阔绰的美国姑娘,逍遥地享受着国家的富足,正没完没了地向迪克打听戈赛酒店的情形,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抛出来,丝毫不顾及他是多么勉强。显然,她也想去里维埃拉。萝丝玛丽的出现终于提醒了她,作为女主人,她太过纠缠了。于是她环顾四周,说:“你没遇上什么有趣的人吗,有没有见到——”她的视线抓住了一名可能对萝丝玛丽有兴趣的男人,可是迪克已经在告辞,说他们必须离开了。说完他们便转身离开,穿过那道短短的未来走廊,回到石墙外扑面而来的旧日时光里。
“是不是很可怕?”他说。
“很可怕。”她应声附和。
“萝丝玛丽?”
她低声道:“什么?”声音里透着畏怯。
那是一幢仿造雷斯红衣主教<sup><a id="noteref_1" href="#footnote_1">[1]</a></sup>的蒙索尔街宅邸修建的房子,可是,只要一跨进大门,旧时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找不到任何萝丝玛丽熟识的东西。这石头外壳里容纳的似乎更像是某种未来,因此,当人们跨过门槛——如果还能称之为门槛的话——踏上由幽蓝钢铁、镀银和无数奇形怪状的镜子拼就的长廊时,它带来的便是触电般震撼和绝对引人期待的战栗感受,其怪异之处不下于用燕麦粥配上印度大麻作早餐。这和装饰艺术展完全不同:在这里,人们是身在作品中,而非仅仅面对它们。萝丝玛丽有一种闯进了电影布景中的剥离感,仿佛一切都是假的,兴奋也都是虚幻的。她猜现场每个人都有同样的感觉。
屋子里差不多有三十人,大部分是女人,全都像是露易萨·梅·阿尔科特或塞居尔夫人<sup><a id="noteref_2" href="#footnote_2">[2]</a></sup>笔下的人物。对于她们在这场戏中扮演的角色,需得小心安排,恰到好处,就像徒手捡碎玻璃。无论作为个人还是群体,他们都谈不上能够主宰环境。一个人若是能够主宰某件艺术品,那他多半就能拥有它。没人知道这间屋子表达的是什么,因为它已经演化成了别的东西,任何绝非屋子的东西,要想身处其中而卓然自存,就如同在溜滑的自动扶梯上行走一样艰难,没有人能够成功,除非拥有前面说到的徒手捡碎玻璃而不伤的本事——这一点限制了在场的绝大多数人。
这里有两种人。一种是在整个春夏季里耗尽了精力的美国人和英国人,到了现在,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神经质的灵机一动罢了。他们会死气沉沉地安静上好几个小时,然后突然爆发,吵架、崩溃、相互逗弄调情。另一种,大概可以被称为盘剥者,全都大腹便便,相较而言,算是些冷静、严肃的人,生活有明确的目标,没有时间开玩笑。这让他们能够在这样的环境里保持最佳状态。撇开房子本身那并无多少价值的新奇构造来说,这个地方若还谈得上有一点格调的话,也都全是因为他们。
弗兰肯斯坦<sup><a id="noteref_3" href="#footnote_3">[3]</a></sup>一口吞下迪克和萝丝玛丽,转眼就将他们隔开。萝丝玛丽突然觉得自己是个虚伪的小人,满口言不由衷,只期盼着导演早些走进门来。好在这屋子里到处都回荡着扑翅般的嗡嗡声,她也就不觉得自己是唯一格格不入的人了。除此之外,她也算是训练有素了,一系列半军事化的转身、穿梭和前进之后,她发觉自己大概是在同一个长着可爱男孩脸蛋的女孩儿聊天,那女孩儿整洁优雅,却肤浅得很。可实际上,她的心思都被引到了四英尺外暗灰色金属楼梯旁的谈话上。
那边的长椅上坐着三个年轻女人,全都高挑修长,纤巧的头颅修饰得像假人模特一样,说起话来,头在精致的暗色套装上优雅摆动,像极了长茎的花,又像是眼镜蛇支起的颈项。
“我觉得这很可怕。”
她痛苦地啜泣起来,整个人都在发抖。“有手帕吗?”她颤着声音说。可是,没有时间哭泣了,他们如今是情人了,贪婪地渴求着那飞逝的时光。车窗外,乳脂般的暮色合着绿意一同褪去,火红、烟蓝、幽绿的招牌在绵绵雨丝中亮起。快六点了,街道上人来车往,小酒馆亮起了昏暗的灯光,出租车掉头向北开去,气派宏大的协和广场飞掠而过。
终于,他们目光交缠,喃喃低吟着彼此的名字,仿佛那是魔咒一般。两个名字在空气中柔柔萦绕,迟迟不能消散,不像别的字眼、别的名字,不像脑海中的乐音那般,转瞬即逝。
“我不知道昨晚是怎么了,”萝丝玛丽说,“是因为那杯香槟么?我从来没做过那样的事。”
“你只是说了你爱我。”
“噢,他们真是干得漂亮。”其中一个说,声音低沉圆润,“简直是整个巴黎城里最出风头的人——我怎么也不会否认这一点。不过话说回来,”她叹了口气,“那些话他说了又说,像什么‘兔子只吃窝边草’,也就第一次听会觉得好笑。”
“我更欣赏有过沧桑经历的人,”第二个说,“不喜欢她。”
“我永远不会为他们而如何激动,对他们的同伴也一样。喏,比方说,那个完全不知所谓的诺斯先生?”
“他已经过时了。”第一个姑娘说,“可你必须承认,咱们说的这些人很可能是你这辈子见到的最有魅力的人了。”
萝丝玛丽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戴弗夫妇,不由恼怒地绷紧了身体。然而,面前的女孩开始加强攻势了,她的眼睛湛蓝明亮,脸颊红润,穿着浆挺的蓝色衬衫和纯灰套装。唯恐萝丝玛丽看不到自己,她正拼命扫除两人之间的障碍,扫得干干净净,现在,横在她面前的已经只剩下一层脆弱的薄纱了。萝丝玛丽满心厌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