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 / 2页)
“我的天哪!”她抚了抚她的新发型,喘了口气,“姐姐买的是头等车厢的票——对她来说这是原则问题。”她和马尔默拉交换了一个眼神,大笑道:“结果我们发现所谓头等车厢简直就是个灵车,就贴在车头后面,为了防备下雨,帘子全都捂得严严实实的,所以什么也看不见。可姐姐是非常高贵的——”尼科尔和马尔默拉再次一起大笑起来,带着年轻人的亲昵。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迪克问。
“英国产的怎么也能用上个五六年。谁知道两年前德国货跟我们打起了价格战,你猜他们的缆索能用多久?”
“多久?”
“一年零十个月。结果瑞士人就拿着这些东西去卖给意大利人。他们对缆索可没有什么严格的检查。”
“完全可以想象,万一缆索断掉,对瑞士来说会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售票员关上门,给山上的同事挂了个电话,随后,车厢一震,开始缓缓上升,被拉向苍翠高山那针尖般的峰顶。越过山脚的重重屋顶,沃州、瓦莱州、瑞士的萨伏伊地区<sup><a id="noteref_4" href="#footnote_4">[4]</a></sup>和日内瓦的天空便在天幕苍穹下铺展开来,环抱着来访者。西方世界的真正中心静卧在湖心,罗纳河川流而过,为它带来清冽与凉爽。湖面上游弋往来着的,也不知哪些是天鹅,哪些是白帆,全都消融在了淡然自处的自然之美中。天气很好,脚下的绿茵湖岸和游乐中心的白色球场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场地上人来人往,却没有投下任何阴影。
接下来的几个礼拜里,迪克深深地体会到了心里空落落的滋味。整件事的病态起因和机械化手法的失败留下的只是寡淡与难言的乏味。尼科尔的感情被不公平地利用了——如果换成他自己的感情,又会怎样?无疑,他必定要暂时牺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了<sup><a id="noteref_1" href="#footnote_1">[1]</a></sup>——在梦里,他看到她走在诊所小道上,宽檐草帽在她的手中前后摇荡……
有一次他真的看到她了。那时他正巧步行经过皇宫酒店,一辆豪华的劳斯莱斯转进了半月形的酒店大门。庞大的车身将人衬得格外娇小,一百马力也实在是大材小用,车里坐着尼科尔和另一个年轻女人,他猜那多半就是她的姐姐。尼科尔看到了他,立刻惊恐地张开了嘴。迪克扶了扶帽子,走开了。又有谁会知道,那一刻,他周遭的空气轰然作响,充斥着苏黎世大教堂上顽皮的小妖精们盘旋打转的声响。他想把这件事写在备忘录里,然后逐出脑海。那本备忘录里详细记录了有关她饮食起居的信息,也分析了在这个世界必然会给予的压力下疾病再次“发作”的可能性——总而言之,任何人看到这本记录都会心悦诚服,唯独除了他自己,这个写下记录的人。
这次巧遇的全部价值,就是让他再一次认识到他的感情已经走出了多远。那之后,他毅然决定对自己痛下猛药。第一剂药方,是奥布河畔巴尔的话务女孩,她如今正在欧洲旅行,从尼斯一路玩到科布伦茨,打算趁着这千载难逢的假期,狠狠把所有认识的男人都纳入石榴裙下;第二剂,是做好安排,八月就搭政府的船回家;第三剂,自然就是发奋工作,整理著书的素材,争取秋天就让这本书出现在德语精神病学界里。
以迪克的能力,完成这本书绰绰有余,现在他希望能再多斟酌斟酌,去芜存菁。如果能得到一个交换研究员的职位,也就可以指望有足够多的日常工作了。
同时,他还在计划一项新的工作:“试对神经官能症和精神疾病进行统一标准的实用分类,基于前克拉普林和后克拉普林时期的一千五百例病例研究,应用当代各学术流派的术语加以分析诊断”——另起一段——“暨基于独立观点做出的细分年表”。
当西庸城堡和萨拉格隆的岛上宫殿出现在视野里时,迪克转头开始打量车厢内部。缆车已经越过了湖岸边最高的房顶,团团簇簇的绿叶与鲜花不时自车厢两旁掠过,娇妍盛放,五彩缤纷。那是索道花园,车厢里贴着告示:禁止摘花。
虽说这一路上人不能摘花,花倒是追着人跑。多萝西·帕金斯玫瑰耐心地挨个钻进车厢,随着缆车的移动缓缓摇摆,到最后才放它离开,轻巧一晃,回到自己的玫瑰丛中。一次又一次,花枝不厌其烦地探查缆车,细细检视。
迪克前方的车厢里,一群英国人站了起来,面对天空的景象惊叹不已。突然,人群间起了一阵骚动,他们空出一条道来让一对年轻人通过。两个年轻人一边道歉,一边翻进缆车最末一节车厢——迪克的车厢。男孩是拉丁美洲人,有一双心满意足的鹿般的眼睛;女孩是尼科尔。
两个闯入者都累得气喘吁吁。他们大笑着坐下,把英国人挤到了角落里。这时,尼科尔开口了:“你——好啊。”她看上去十分迷人,迪克立刻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下一秒便反应过来了,是她的头发,精心打理过,剪成了艾琳·卡斯尔<sup><a id="noteref_5" href="#footnote_5">[5]</a></sup>模样的短发,蓬松鬈曲。她穿着粉蓝色运动衫和白色网球裙——她就是五月的初晨,诊所的痕迹荡然无存。
“真巧!”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呼——噢,那个乘警。他们会在下一站逮捕我们的。戴弗医生,马尔默拉伯爵。”
如果用德语来写的话,这个标题会显得更加宏伟经典。就像这样:
Ein Versuch die Neurosen und Psychosen gleichmässig und pragmatisch zu klassifizieren auf Grund der Untersuchung von fünfzehn hundert pre-Krapaelin und post-Krapaelin Fällen wie siz diagnostiziert sein würden in der Terminologie von den verschiedenen Schulen der Gegenwart——Zusammen mit einer Chronologic solcher Subpisionen der Meinung welche unabhängig entstanden sind.
迪克慢慢踩着自行车进入蒙特勒<sup><a id="noteref_2" href="#footnote_2">[2]</a></sup>,随时瞪大了眼睛寻找尤根角的影子,不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湖面透过湖岸酒店之间的小巷一次次闪过,让人眼花缭乱。他刚刚发现,时隔四年之后,英国人再次出现了。当他们行走时,眼里总是闪现着侦探小说中那种多疑的光,仿佛在这个可疑的国家里随时有可能遭到德国民兵队员的攻击。山洪将这片高地变成了废墟,上面如今正大兴土木,一派万物复苏的景象。迪克一路从北往南走,经过伯尔尼和洛桑时,总有人满怀期待地向他打听美国人今年会不会来,“六月不来的话,到八月总会来了吧?”
他身穿皮短裤配军装衬衫,脚蹬登山靴。背包里装着一件棉外套和一套换洗内衣。抵达格里昂索道站<sup><a id="noteref_3" href="#footnote_3">[3]</a></sup>后,迪克先检查了自行车,随后便站在车站餐厅的阳台上,一边喝着小杯的啤酒,一边看着一辆小汽车沿着足有八十度的山坡往下开。他的耳朵里堵满了干结的血块。在拉图尔-德佩勒时冲得太猛了,还以为自己是个运动员呢,其实却早已疏于练习了。他要了些酒精,准备擦洗一下外耳郭,就在这时,缆车无声无息地滑进站来。他看着自行车被装上缆车,然后才拎起背包扔进最后一节车厢,跟着走了进去。
登山缆索依着山势斜拉而上,就像是一个不愿被认出的人拉下的帽檐。水从缆车下方的水箱流出,相应的,山顶上同时正有一辆缆车在装水,待到装满,车闸一放,便在重力作用下将放水后变轻的缆车缒上山去。整套设计给迪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无疑是个绝妙的巧思。对面座位上,一对英国人正在讨论缆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