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1 / 4页)
“我就猜到你脑子里有什么在酝酿。”
“我有个计划——了不起的大计划。”他一手按住迪克的膝盖,“我有个能成就我们俩的计划。”
“哦?”
“迪克——有家诊所,我们可以一起经营——就是楚格湖<sup><a id="noteref_4" href="#footnote_4">[4]</a></sup>边布劳恩的那家老诊所。除了少数几个地方,整个诊所都很先进。他病了——他想去奥地利修养,也可能会死在那里。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和我——多棒的组合啊!现在,什么也别说,先听我说完。”
这是个危险的话题,他很小心,小心到自己都感觉到了,只好越过成堆的少女头颅望向远方。
“正经事儿还多着呢。”贝比说,“首先,是家里传来的新消息——关于我们通常称之为车站产业的那一块。铁路公司一开始只买下了核心部分。现在他们把剩下的都买了,那是属于母亲的。这是个投资问题。”
英国男人摆出对话题的庸俗走向不感兴趣的模样,朝着舞池里的一个姑娘走去。作为一名一辈子都在崇拜英国的美国姑娘,贝比的眼神追在他身后迟疑了片刻,挑衅似的继续说:
“大笔的钱。只一项就是三十万。我会关注自己的投资,可尼科尔对证券一窍不通,我猜你也不了解吧。”
“我该去车站接人了。”迪克避而不答。
进门前,迪克用帽子掸去落在他深蓝色滑雪服上的雪花。为了茶聚舞会,宽敞的大厅已经腾了出来,二十年来的鞋钉将地板敲出了累累凹痕,此时,八十来个美国年轻人正随着《别带露露来》的轻快曲调欢蹦乱跳,要不就和着查尔斯顿舞曲的第一响乐器击打声爆出疯狂的吼叫<sup><a id="noteref_1" href="#footnote_1">[1]</a></sup>。他们来自格斯塔德附近的学校。这一带是年轻人、无脑者与浪荡子的聚集地——富人中的“暴风突击队”都驻扎在圣莫里茨<sup><a id="noteref_2" href="#footnote_2">[2]</a></sup>。在贝比·沃伦看来,能同意到这里来与戴弗一家相会,这本身就已经是委曲求全的让步了。
隔着氤氲摇荡的大厅,迪克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姊妹俩。她们都是全套雪地装扮,尼科尔是天蓝色,贝比是砖红色,像海报上的人儿一样出挑。一个年轻的英国人在向她们说着什么,可她俩谁也没在意,都被那青春热烈的舞蹈吸引得瞪大了眼睛。
看见迪克,尼科尔经雪之后热起来的脸庞愈发焕出了光彩。“他在那儿?”
“他误了火车——晚些我再去接他。”迪克坐下来,跷起二郎腿,晃了晃沉重的靴子。“你们俩在一起真是太引人注目了。每次看到都让我惊叹,总有那么会儿会忘记咱们原来是一起的。”
贝比是个姿容姣好的高个儿妇人,她所有的忧虑都在于三十大关将近。表现出来的征兆便是,她从伦敦拉来了两个男人,一个几乎从没离开过剑桥,一个年长些,浑身维多利亚时代淫逸之徒的无情做派。贝比身上颇有些老姑娘的特质,她不习惯肢体接触,要是被突然碰到,就会整个人一惊,至于那些持续的接触,比如亲吻、拥抱,则会穿透肌肤直插入她知觉的最前沿。她极少能恰到好处地运用她的躯干和四肢来传情达意,相反,却会以一种几乎算得上是老旧的方式顿足甩头。她自朋友的不幸中嗅尝死亡的味道,勾勒轮廓,尽情想象,乐此不疲——她坚持认为,尼科尔命运悲惨是生来注定的。
门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空中飞舞的雪花已经分辨不清,带着润湿的水汽钻进了他的口鼻。三个乘着雪橇的孩子从他身边滑过,用奇怪的语言高声嚷嚷着发出警告。他听见他们在下一个拐弯处大声喊叫着,耳力所及的更远处,黑暗中传来了雪橇铃铛的声响。假日里的车站因期待而闪亮起来,男孩女孩们在等待着新的男孩女孩加入。火车还没进站,他就已经跟上了他们的节奏,在弗朗兹·格列戈罗维斯面前装出一副好不容易才从无尽欢乐中挤出半个小时的模样。可弗朗兹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着他到这里来的目的,无暇顾及迪克的情绪问题。“我大概可以抽一天到苏黎世去,”迪克在信上说,“或者你到洛桑来。”弗朗兹千辛万苦地大老远来到了格斯塔德。
他四十岁了。健康成熟,言谈举止无不稳重得体,令人愉快,却始终耽于一种近乎沉闷的安稳状态,这能让他在面对那些精神崩溃,翘首等待他拯救的富人时保持优越感。家传的科学禀赋或许原本能让他走进更广阔的天地,可他似乎更愿意保守地选择一个较低的层面作为立足之地,这样一个选择,在他的择妻标准中尽显无遗。在酒店里,贝比·沃伦对他进行了一番迅速的审查,没有发现任何值得她尊重的痕迹,那是一种特权阶层之间赖以相互辨认的微妙风度或礼仪。之后,她便以次一等的态度来对待他了。尼科尔始终有些怕他。迪克喜欢他,就像喜欢他的朋友们一样毫无保留。
夜幕降临后,大家都乘着小雪橇滑到山下的村子里去,这种交通工具的作用类似于威尼斯的贡多拉。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家酒店,那里有着老式的瑞士酒吧间,木头结构,回声嗡嗡作响;墙上挂着壁钟和鹿角,屋子里摆放着啤酒桶和啤酒杯。不同来历的团体混坐在长条桌边,就像在参加一场盛大的聚会,大吃特吃干酪火锅——那是一种特别难消化的面包干酪大餐,得配上加了香料的热红酒解腻。
大大的房子里洋溢着兴高采烈的气息——这是年轻英国人说的,迪克承认,没有比这更准确的形容了。酒意醺人醉,九十年代流金岁月的灰发男子弹着钢琴高声吟唱怀旧的欢乐歌曲,缭绕的烟雾将年轻的声音、鲜艳的服饰与房间融为了一体。他放松下来,假装世界重新拼凑完整了。有一会儿,他恍惚觉得他们身在一艘即将靠岸的船上,所有姑娘的脸上都露出天真的企盼,企盼在这样的情景下、在这样的夜晚里应有的一切可能。他努力寻找那位特殊的姑娘,心中升起一种感觉:她就在他们身后的桌子旁——可很快他就将她抛在脑后,胡乱说了一大通废话,设法让他的同伴都开心快活。
“我必须和你谈谈。”弗朗兹用英语说,“我只能在这里停留二十四小时。”
贝比的年轻英国人一直陪着女士们在难度适中的斜坡上滑雪,在雪橇滑道上惹得她们烦恼不已。迪克之前转弯太急伤了脚踝,正好舒舒服服地和孩子们一起在“练习雪坡”上消磨时间,或是待在酒店里和一名俄国医生一起喝淡啤酒。
“开心点儿,迪克。”尼科尔怂恿他,“你下午干吗不去找找那些小嘟娘<sup><a id="noteref_3" href="#footnote_3">[3]</a></sup>,和她们跳跳舞?”
“我跟她们能说什么呢?”
她低沉近乎沙哑的声音微微抬高了几度,扮出楚楚动人的伤心模样:“就说,‘小嘟娘,努真是最最口爱的巧东西(小姑娘,你真是最最可爱小东西)’。你想说什么呢?”
“我不喜欢小嘟娘。她们身上一股子橄榄香皂和薄荷油的味道。跟她们跳舞,我会觉得像是在推着一辆婴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