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 / 4页)
“你要是不懂的话,我也没办法跟你解释。”年轻英国人冷冷地说。
——只要开始说真心话,这就是你将得到的回报。迪克告诉自己。
他意识到这个故事的荒谬之处只在于不成熟的心态被用老道油滑的方式表述了出来,不由得心生羞愧,不该去逗那年轻人的。
狂欢精神高炽,他们随着人群涌进一家烤肉馆,店堂里,一名突尼斯酒保正在调节灯光,排演着光之乐章,乐章的另一个声部是高悬在滑冰场上空的明月,后者正透过大大的窗户注视着屋内。光亮之下,迪克发现那位姑娘黯然失色了,令人索然。他抛下她,转而享受黑暗,灯光转红,烟头闪烁起绿色和银色的光芒,酒吧的门开开合合,放进白色的光柱,在舞池中穿梭。
“不,那不好。”他对着那一团毛茸茸的人形物坚持道,“讲求礼节就是承认所有人都太脆弱,必须被小心翼翼地对待。说到对人的尊重,你不能随随便便说别人是懦夫或说谎者,可如果你把所有精力都用来照顾旁人的感受,满足他们的虚荣心,就无法分辨出什么才是真正值得尊重的了。”
“我以为美国人都非常看重他们的礼节。”年长的英国人说。
“我想是的。”迪克说,“我父亲信奉的礼节就来自那个‘先开枪后道歉’的时代。人人都随身带着武器——啊,你们欧洲人从十八世纪开始就不在日常生活里佩带武器了——”
“也不完全是那样,也许——”
“不完全是。不见得吧。”
“决定权在我,贝比。”他温和地说,“你想买一家诊所给我,这真是太慷慨了。”
贝比也意识到自己的手伸得太长,于是赶紧往回缩:
“当然,这完全是你的事。”
“像这么重要的事情,总得有几个礼拜的时间来考虑才能决定。和尼科尔一起住在苏黎世,我怀疑自己是否喜欢这个主意——”他转向弗朗兹,抢在他开口之前说,“——我明白,苏黎世有煤气工厂、自来水和电灯——我在那儿住过三年。”
“我会等你考虑清楚的。”弗朗兹说,“我很有信心——”
“迪克,你是一向都是非常温文有礼的。”贝比打圆场道。
女人们在皮毛礼服的动物园里惊慌地看着他。年轻的英国人完全听不明白——他是那种喜欢冒险出风头的人,总觉得自己掌控着一整艘航船——回酒店的路上,他一直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和他最好的朋友打了一场拳赛的荒谬故事,讲他们在那一个小时里如何将对方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却始终大大留有余地,又如何因此而更加深爱对方。迪克忽然促狭起来。
“所以,他每揍你一拳,你就觉得他比从前更好一些?”
“我就更敬重他一些。”
“我没明白这道理。你和你最好的朋友为了一桩小事打了一架——”
一百双五磅重的靴子开始踏着重重的步伐朝门口涌去,他们也加入进去。屋外月光清冷,迪克看见那个姑娘正在把她的小雪橇往面前的一架马拉雪橇上系。他们爬上自己的雪橇,车夫响鞭一甩,马儿便迈开步子,冲进了黑沉沉的夜色中。人们从他们身边奔过,往车上爬,年轻人相互推挤着,从雪橇和滑板上摔下来,跌在松软的雪地上,然后又爬起来,气喘吁吁地追在马儿身后,跑得筋疲力尽,有的总算赶上了某架雪橇,有的只能大声哀叹自己被抛下。两侧原野里一片温柔的宁静,雪橇队穿行在高远空阔、无边无涯的旷野里。乡间更安静些,似乎人们都像祖先一样,正竖着耳朵,留意莽莽雪原上狼群的嗥叫。
到萨嫩<sup><a id="noteref_8" href="#footnote_8">[8]</a></sup>后,人们仿佛潮水般涌进市民舞会,和牧牛人、酒店仆佣、小店主、滑雪教练、导游、游客和农夫挤作一团。人在野外不免会生出万物有灵的原始念头,体验过这样的感觉后再回到温暖的房间里,便等同于再次担起某种荒谬却引人瞩目的骑士之名,这名字掷地有声,有如战场上马刺军靴顿踏如雷,亦好似钉球鞋敲打在衣帽间的水泥地板上。有人唱起传统的约德尔调<sup><a id="noteref_9" href="#footnote_9">[9]</a></sup>,熟悉的曲调将迪克从刚走进这场景时产生的浪漫情怀中扯了出来。一开始他觉得这是因为那位姑娘被他从脑海中赶出去了,到后来才意识到,当贝比说“我们必须好好考虑考虑这件事——”时,她的言下之意其实是,“我们拥有你,你早晚会承认这一点。维持独立的假象是可笑的”。
对于迪克来说,上一次需要努力克制对某种造物的厌恶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那还是他进入纽黑文的第一学年,凑巧读到了一篇关于“心理卫生”的通俗文章。此刻,他对贝比大为恼怒,不得不一边努力压抑着暴涨的怒焰,一边对她那有钱人的冷酷与傲慢愤愤不已。每几百年里才会有一位亚马孙女战士机缘巧合地发现一个真相,那就是,骄傲是男人唯一的弱点,一旦被侵犯,哪怕措辞再小心,话说得再漂亮,他也会变得像鸡蛋人汉普蒂-邓普蒂<sup><a id="noteref_10" href="#footnote_10">[10]</a></sup>一样脆弱。戴弗医生的职业就是收拾其他“蛋”的碎壳,这让他格外害怕被打碎。然而……
“这个社会过分讲究礼节了。”乘着稳稳滑行的雪橇返回格斯塔德时,他这么说。
“哦,我觉得那很好。”贝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