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1 / 3页)
“什么时候吧。可我的水平也只是马马虎虎。”
他们知道她根本不会演奏。她有两个姐妹,都是才华横溢的音乐家,她们从小就生活在一起,只有她从来就没能学会那些音符。
“这由你自己做主。”
半个小时后,迪克起身去行政办公楼。他三十八岁了,还是拒绝留胡子,比起在里维埃拉时的颓唐萎靡,如今更有医生气质。十八个月以来,他一直居住在诊所旁——自然,这是欧洲最好的诊所之一。和多姆勒的诊所一样,这里也是新式的,不再只有一座黑洞洞的阴森大楼,更像一个小小的模拟村庄,房舍星罗棋布。迪克和尼科尔在其中加入了不少提升品位的元素,于是,整间诊所都变成了艺术品,每一个途经苏黎世的心理学家都会前来参观。若是再有一间茶室的话,它就完全是一个乡村俱乐部了。“野蔷薇”和“山毛榉”楼里住着已经沉入永恒黑暗的病患,与主建筑间有小树林隔开,它们是经过伪装的军事要塞。后面有一大片蔬菜农场,病人也会参与劳作。用于实施职业疗法的工作坊有三个,都在同一栋建筑里,戴弗医生的晨间巡视就从这里开始。木工坊里洒满了阳光,空气中飘着锯末的清香,那是木头里流出来的时间味道。总有六七个人待在这里,挥锤、推刨,忙忙碌碌——都是沉默的人,就算迪克从旁边走过,他们也只是从专心致志的工作中抬一抬眼皮。迪克本身就是个好木匠,通常会跟他们讨论一会儿诸如某种工具好不好用之类的话题,语调平静,饶有兴致,拉家常一般。隔壁是书籍装订间,适合最不稳定的病人,但他们也是最有机会康复的。最后一间则用来做些串珠、编织和打制小铜器的活儿。这里的病人脸上永远是一副长吁短叹的表情,为了无解的难题而忧心忡忡——他们的叹息只代表着又一个永无休止的逻辑死循环开始了。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不会沿着一条线朝前走,却总是绕着同一个圈子打转。一圈,一圈,又一圈。永远转不出来。但这些小手工活儿材料的鲜艳色彩能给局外人一种短暂的错觉——看起来一切都很好,就像幼儿园一样。当戴弗医生走进门时,这些病人都高兴起来。和格利高里医生比起来,他们几乎全都更喜欢他。曾经同样生活在上流社会的人尤其喜欢他,总是这样。很少有人会感觉到被他忽视,也很少有人认为他心机叵测或是装腔作势。这些反馈和迪克在日常生活中得到的并无不同,只是给予反馈的人如今在这里,都是扭曲、异常的人。
一个英国女人永远只和他谈论一个话题,她认为那是属于自己的专业领域。
“我们今晚有音乐吗?”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还没见到利亚迪斯洛医生。你喜欢昨晚萨克斯夫人和朗斯特利特先生为我们带来的演奏吗?”
凌晨五点,迪克从一个长长的战争梦中醒来,他走到窗边,凝望着窗外的楚格湖。梦境的开头宏大而阴郁,海军蓝的制服队列穿行在暗沉沉的广场上,队伍前方是军乐队,正在演奏普罗科菲耶夫的《三个橘子的爱情进行曲》第二乐章<sup><a id="noteref_1" href="#footnote_1">[1]</a></sup>。紧接着,消防车出现了,这是灾难的信号。此外还有一场急救站里伤残大兵掀起的可怕暴乱。他拧亮床头灯,将梦境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用一句自嘲结尾:“非战斗人员的炮弹休克症。”
坐在床边,他感到整个房间、整栋房子、整个夜晚尽皆归于虚无。隔壁屋子里,尼科尔寂寞地嘟哝着什么,无论她在梦中体验着怎样的孤独,他都为她感到难过。因为他的时间凝滞不前,总是每隔几年之后才会发起一次加速冲刺,就像电影的快速倒带进带一样,可对尼科尔来说,时光是随着时钟滴答、日历翻页和一个个生日过去而流逝的,与之相伴的,是容颜渐老,酸楚日增。
就连刚刚在楚格湖边度过的一年半时间,在她的眼里也无异于虚掷了光阴:季节的变换只能通过马路上工人的肤色体现,五月粉红,七月棕褐,九月黝黑,待到春天,复归苍白。她曾经从第一次疾病的阴影下走出来,带着新生的希望,满怀憧憬,然而,除了迪克,她别无生趣可言,论及抚养孩子,她唯一能做到的只是做出疼爱的模样,将他们当成有待养育的孤儿。她喜爱的多半是些放浪不羁的人,他们扰乱她,于她并无裨益,而她在他们身上寻找一种生命力,那生命力塑造了他们,让他们或是自由独立,或是富于创造力,或是坚毅强健。可结果却总是徒劳无功。因为秘密深埋在早已被他们忘却的童年挣扎之中。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尼科尔外在的和谐与魅力,她的疾病的另一张面孔。她拥有不愿被拥有的迪克,过着孤寂的生活。
许多次,他都想要放开她的手,却没能成功。他们有过许多美好的相处,许多不眠白夜里爱人间的美好谈话,可是,每当他转身离开,回归自我,就只留下她一个,两手空空,呆呆地注视着那虚无,为它起了无数的名字,心底里却明白,那只是一份希望,希望他很快就会回来。
他用力拍了拍枕头,仰面躺下,后脖颈抵着枕头,就像日本人想要舒缓血液流速时做的那样,又睡了一会儿。等到他开始刮脸的时候,尼科尔也起来了,满屋子团团转着向孩子和佣人发出生硬、简短的指令。拉尼尔跑进来参观父亲刮脸——因为住在精神病疗养院旁边,他格外崇拜他的父亲,同时对其他绝大多数成年人不屑一顾到了夸张的地步,毕竟,他看到的病患们要不就是古怪异常,要不就是因为矫枉过正而显得毫无个性、死气沉沉。拉尼尔是个漂亮男孩,大有前途,迪克在他身上花了许多心血,他们父子间的关系就像是体贴而严格的军官与心怀崇敬的士兵。
“马马虎虎吧。”
“我觉得很不错——特别是肖邦的钢琴曲。”
“我觉得很一般。”
“你什么时候亲自为我们演奏一曲?”
她耸耸肩,这个问题让她很高兴,过去几年来从无例外。
“你刮胡子的时候,”拉尼尔问,“为什么头顶的头发总会沾上一点儿肥皂沫?”
迪克小心地张开涂满剃须泡沫的嘴:“我也常常觉得奇怪,可是从来没能找到原因。也许是因为刮鬓角线时我的食指会沾上肥皂沫,可它又是怎么跑到头顶上去的,我就不知道了。”
“明天我来从头看一次。”
“这就是你早餐前唯一的问题了吗?”
“我不认为它算得上真正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