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红发女巫!(第1 / 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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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林·格兰杰受雇于姆恩莱特·奎尔书店,你没准儿去过这个书店,就在丽兹-卡尔顿大饭店所在的四十七街拐角。姆恩莱特·奎尔书店是——这么说更恰当一些,曾经是——一个非常罗曼蒂克的小书店,人们都认为它内容激进但调子昏暗。书店内张贴着一些颇有异域风情的大海报——红色、橙色,让人喘不过气来。那些装帧闪亮的特刊封面给屋里带来的光亮绝不输于成日亮着、在你头顶上晃悠的大灯。这真是一家让人沉醉的书店。“姆恩莱特·奎尔”几个大字用的是某种蛇行纹绣花体,嵌在大门上方。橱窗中似乎总是挤满了已通过文字检查的书籍,再容不下其他。一本本深橘黄色封皮的书籍,版权都印在一方白色小纸片上。书店里四处弥漫着麝香味儿——这是那位聪明且神秘莫测的姆恩莱特·奎尔先生下令喷洒的——这样的气息一半像狄更斯笔下的伦敦老古玩店的味道,一半像博斯普鲁斯海峡温暖海岸边咖啡馆的香。
从九点到五点半,梅林·格兰杰都在同穿黑衣且兴味索然的老女人,以及眼睛四周围挂着黑眼圈的年轻人打交道,询问他们是否“喜欢这个作者”或是初版书。问他们买没买封面上印着阿拉伯文的小说,或是印有由南达科他州的萨顿小姐口述的莎士比亚最新的十四行诗——对于此类问题,他内心里是嗤之以鼻的。因为事实上他本人对后一本书更有兴趣,但作为姆恩莱特·奎尔书店的一名雇员,在工作日里,他需要扮演的是一位头脑清醒、摒弃幻想的业内行家。
每天下午五点半,在他爬到橱窗上放下百叶窗,向神秘的姆恩莱特·奎尔先生、女店员麦克拉肯小姐和速记员马斯特小姐告别之后,他就要回家去看那位叫卡洛琳的姑娘。他并不与卡洛琳共进晚餐,因为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假如卡洛琳真动了要在他书桌上用餐的念头的话,那他的衣领纽扣便会和白软干酪挨得过近;他的领带尖儿也会差一点掉进牛奶杯里去的……这些都太危险——故此,他从未邀她与自己一起用餐。饭都是他单独享用的。他去了趟第六大道的布拉多特熟食店,买上一盒饼干、一管鱼酱、几个橘子,或者一小罐香肠、一些土豆沙拉和一瓶软饮。带上装着这些食品的棕色袋子回到自己在西五十八大街上的五十几号门牌的房间,吃他的晚餐和看那位叫卡洛琳的姑娘。
卡洛琳很年轻,大概只有十九岁,年轻且快活,与一位年长的女士住在一起。她像个鬼魂,每到傍晚才会出现。六点来钟,她公寓房里的灯亮起来,这时候的她才会一下子活过来,最晚,到了午夜时分就会消失不见。她的公寓很不错,在中央公园南面对过的一栋大楼里,大楼正面由白色石头砌成。房间的背面正对着单身的格兰杰先生租住的一处孤屋的一扇独窗。
他之所以叫她卡洛琳,是因为她像姆恩莱特·奎尔书店里的一本书护封照片上的女人——她就叫这个名字。
此时的梅林·格兰杰是个细瘦的二十五岁年轻人,黑头发,没有小胡髭,也没有连鬓胡或者其他类似的须状物。卡洛琳呢,灵巧快活又光彩照人:一头亮晶晶的红褐色大波浪,会让人涌起亲吻冲动的五官——当然,在你心里,这样的五官只属于你的初恋,但当你偶然看到一张老照片时,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通常穿粉色或蓝色的衣裳,可最近会时不常地披上件薄薄的黑色长裙。很显然,这是一件她引以为傲的长裙,因为不管什么时候穿上它,她都会站在房里,注视着墙上一个特定的地方,梅林猜那儿一定有面镜子。她常常坐在窗边的一把可折叠的椅子上,但有时也会宠幸灯下的躺椅,靠在那里抽着香烟,在梅林眼里,她胳膊和双手的姿态均优雅至极。
还有一次,她走到窗前,堂而皇之地站在那里向窗外打望。那天月亮似乎迷了路,最奇妙、最千变万化的月色光华洒进楼道的通道,将那里的垃圾桶和晾衣绳变成了一幅活灵活现的、印象派中银色的酒桶和巨大而轻薄的蛛网。当时梅林正坐在一眼就能看见她的地方,吃着涂有白糖和牛奶的白松奶酪。他飞快地伸手去拉窗帘绳,结果另一只手把奶酪碰翻到自己的膝盖上——牛奶很凉,白糖也把长裤弄得污渍斑斑,那次,他断定,她终归是看到了他。
有时候,会有访客来访—— 那是一些穿着晚礼服的男人,他们站在那里,鞠躬致意,手里捏着礼帽,手臂上挽着大衣,与卡洛琳谈话。然后,会再鞠上几个躬,然后便跟在她身后消失到视野之外了。显然,他们是去看一出戏或是赴一场舞会。有时候,也有其他一些年轻人来找她,他们坐着,抽烟,貌似努力在和卡洛琳讲着什么。而卡洛琳呢,要么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热切又专注地凝望着他们,要么就坐在灯下的躺椅里。她看上去那么可爱,不可思议地青春年少。
梅林爱看这些人的来访。他核准并认可了其中的几位男士,剩下的就只能算是勉强容忍,有一两个他特别厌恶的—— 尤其是来得最频繁的那位——黑头发、蓄着黑色山羊胡和有着漆黑灵魂的男人。梅林觉得他有些面熟,可怎么也认不出来。
此时,梅林的全部生活还并未被“自己构筑的浪漫所束缚”,也并非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他未曾及时地将她从“魔爪攫噬”中拯救出来,也没娶她……可是,发生了一件比这更离奇的事,现在马上要讲的就是这件事。那是十月的一个午后,这事还得从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进姆恩莱特·奎尔书店说起。
那是一个阴暗的下午,预示着大雨将至,或者世界末日。只有纽约的下午会沉溺在这样的晦暗中。街道上风声大作,满地飞舞着破烂的报纸和其他什么破烂玩意儿的碎片,所有窗户中都刺透出弱弱的灯光——街上荒芜凄绝,连摩天大楼的尖顶也消失在墨绿、灰暗的天空之中,让人悲伤。此时此刻,闹剧很快就要结束了,所有的高楼大厦顷刻间就会像纸牌屋一样轰然倒塌,成为一堆堆尘土飞扬的废墟,轻蔑地压在楼里成千上万匆匆来去的人的身上。
无论如何,那些是重重横陈于梅林·格兰杰灵魂中的冥想,那时,他正站在窗边,把杂乱的十来本书摆回了原位——这是一位围着雪貂皮的女士如飓风般地造访后留下的烂摊子。他望着窗外,心里塞满了极其沮丧的念头—— 他想到了H.G.威尔斯<sup><a id="noteref_1" href="#footnote_1">[1]</a></sup>的早期小说,想到了《创世记》,想到托马斯·爱迪生曾说过,再过三十年,这个岛上不会再有居所,只剩下一大片混乱嘈杂的集市。接着,他把最后一本书放好,转过身——这时,卡洛琳正淡定地走进书店来。
她穿着时髦但也算传统的徒步服装——这是他事后想起的。她的裙子是花格呢的,裙褶就像六角手风琴,上衣是既柔软且轻快的黄褐色,鞋和鞋罩均是棕褐色的,一顶漂亮的小帽子是其最终的点睛之笔,小巧整齐,活脱儿一个装满了糖果、又美丽又昂贵的糖果盒。
梅林惊讶得透不过气来,紧张不安地朝她走去。
“下午好……”他说过这一句后就卡住了——自己也不懂这是为什么,只知道在他生命中,一件怪事行将发生,无须赘述,只需缄默及适当的期待即可。在事情发生前的那一刻,他感到时间悬停在半空一秒,让人窒息:他透过玻璃隔断向小办公室看过去,看到他坏心肠的老板姆恩莱特·奎尔先生的脑袋尖,他正埋头读信;看到麦克拉肯小姐和马斯特小姐的两小块头发正埋首在文件堆上;他又看了看头顶上的猩红色吊灯,惬意地感受到它真的给书店平添了许多让人愉快的罗曼蒂克的调调儿。
接着,事情就发生了,或者说开始发生了。卡洛琳拿起躺在松垮垮的书堆上方的一册诗集,心不在焉地用她纤细洁白的手指捻着翻阅,可突然,她慵懒地把书朝天花板上一扔,书便消失在猩红吊灯上方并待在那儿了——从可透光的丝绸看过去,那只是凸出来的一块长方形黑块。这可让她开心了——她发出了年轻的、极富感染力的笑声。梅林发现自己也跟着笑起来了。
“书卡在上面下不来了!”她快活地大声说,“书卡在上面了,对不对?”对他们二人而言,这似乎是件了不起的绝顶荒唐事。他们的笑声混到一处,填满了书店。梅林欣喜地发现,她的声音相当圆润,魔力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