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四十三章(第1 / 2页)
她跺一跺脚,又用皮靴踢了一下。这时,那两匹马正懒洋洋地东张西望着。克莱德看到她第二次对他那么明确的表白,感到既兴奋,又惊愕;同时又突然心急如焚地想到:此刻正好向她提出两人一块出走、结婚。这样就可以摘掉悬在他头顶上的剑。这时,他眼里充满激动的希望和恐惧直瞅着桑德拉,因为要是桑德拉对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建议感到震惊,她就很可能拒绝他,也可能一下子改变主意。何况他又没有钱,万一她接受了这个建议,他们一块该上哪儿去,连他自己心里也没有谱呢。不过,说不定她倒是会想出什么办法来。她只要答应了,那么她就不会帮助他吗?当然,那是不用说的。不管怎么样,反正他觉得现在他非说不可,至于运气是好是坏,那就随它去了。
于是他说:“您为什么不能现在就跟我一块走,桑德拉,亲爱的?要捱到秋天,时间多长呀,可我却是那么爱您。为什么我们不能一块儿马上就走呢?到了那时候,不管怎么说,您妈反正不大会让您嫁给我。不过,要是我们现在就走,那她什么办法都没有,可不是?过了几个月以后,您可以写信给她,到那时,她也就不介意了。为什么我们不能现在就走呢,桑德拉?”他说话的声音里听得出在苦苦哀求,眼里也充满了忧伤和惧怕——害怕被她拒绝,害怕被拒绝以后的毫无保障的前途。
有时,克莱德仿佛心中乐得快要晕过去了,因为他生平的一个大愿望多少得到了满足,差不多马上唾手可得了;有时(他心里只要一想到罗伯达,就像一阵砭人肌骨的寒风马上向他袭来),他却觉得:现在威胁他的这件事,就他对于美、爱情、幸福的种种梦幻而论,可以说比任何事情更加悲哀,可怕,和凶险。有关帕斯湖上两人溺死那条可怕的新闻报道啊!尽管这周以内(或是最多两三周吧)他有一个狂热的计划,但是也可能他就得永远离开这一切啊。想到这儿,他猛地惊醒过来,方才意识到自己漏了接球,实在打得很差劲,耳边听到伯蒂娜,或是桑德拉、格兰特在喊:“喂,克莱德,你究竟在想什么呀?”他要是能说出来,恐怕就会从他心里最黑暗的深处回答说:“罗伯达。”
当天晚上,在布鲁克肖家又碰见一群衣饰漂亮的人,他们都是桑德拉、伯蒂娜她们的朋友。舞厅里又遇到笑容满面的桑德拉。她故意佯装给所有赴宴的人——特别是她的父母——看看她好像事前还没有看见克莱德——甚至压根儿不知道他也在这儿哩。
“怎么,你也来啦?那敢情好。住在克兰斯顿家吗?哦,那不是太好了吗?就在我们家紧邻。哦,我们可以常见面了,嗯?明儿早上七点以前,遛一会儿马,怎么样?伯蒂娜跟我差不多天天遛。要是没有别的事打岔,明儿我们还打算来一次野餐,划小划子,开车兜兜风。你别担心遛不好嘛。我会关照伯蒂娜把杰利让给你骑——它简直就像一头小绵羊。至于衣着嘛,也不用担心。格兰特样样都有。下面两个舞我跟别人跳,第三个舞开始,我跟你一块出去坐坐,好吗?外面阳台上,我知道有个地方棒极了。”
她手一扬,走开了,她的眼色好像对他说:“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嘛。”后来,到了外面幽暗处,没人看见时,她把他的脸拉过来凑近自己的脸,热情地亲吻他。在夜阑人静以前,他们远离别墅,沿着湖畔小径散步,在月光底下频频拥抱。
“克莱德来了,桑德拉心里真喜欢。多么惦念他呀,”他亲吻她时,她摩挲着他的头发。克莱德想到他们俩周围一片幽暗,就狂热地亲吻她。“啊,我亲爱的小姑娘,”他大声嚷道。“我那美丽的、美丽的桑德拉!您要是知道我是多么爱您就好了!只要您知道就好了!我恨不能把<span>一切</span>都告诉您。我真巴不得这样呀。”
可是帕斯湖上这一惨剧,不知怎的在他心里总是跟他目前的困境连在一起,尽管他竭力不去想它,还是不能像他所希望那么一下子就甩之即去。上面这个想法,是正好跟他个人的切身问题巧合这才产生的,而他的切身问题,却一直使他本来脆弱不堪的思想非常震动,以至于几乎六神无主了。因此,两条性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虽然实际上令人骇怕——在帕斯湖上断送了——对他的思想来说确实很有分量。那位女郎的尸体——这时,他脑际还有一种奇怪的力量逼他去想——是早已寻获,可是那具男尸迄今还没有发现。在那很有意思的事实细节里头,仿佛寓有一种萦绕不去的暗示——克莱德不禁想到:说不定那具男尸压根儿没有沉入湖底。反正坏心眼的人有时确实恨不得把别人甩掉——所以,说不定那个男子跟那位女郎一块上那儿去,也很可能是为了要甩掉她?当然咯,这是魔鬼精心设计的一起阴谋,不过,至少拿眼前这件事来说,好像做得非常出色。
不过,要他自己接受类似这样邪恶的意图,并且照这样去做……那是绝对要不得的!但是,他个人的问题明摆着每时每刻越来越没有希望了。每天或是至少每隔两天,他照例收到罗伯达的信,或是桑德拉的便条——从她们两人的信里,可以看到在闲适与不幸之间、在欢乐与挫败后郁抑不安之间始终形成鲜明对比。
他不愿意给罗伯达写信,所以他只是在打电话时跟她说了几句,而且还尽量说得含糊其词。她好吧?他接到了她的信,很高兴,知道她还在乡下老家——赶上这种天气,想必乡下一定比厂里要好得多。当然咯,这儿一切都很顺利,只是突然有一些订单涌到,因此近两天来活儿相当繁重,此外一切照常。他自己为了她也知道的那个计划,尽量设法积攒起一笔钱来,而除此以外,他没有什么别的事可以担心——她呢千万也不要为什么别的事担心了。他一直没写信给她,是因为手头工作太多的缘故,没有工夫写,因为有这么多的事儿要做——可是,在她平日里的座位上,现在看不见她了,他不由得很想念,巴望马上就能跟她见面。她要是像她所说的要到莱柯格斯来,而且觉得确实很有必要跟他见面,哦,这个也许总有办法安排的——只不过目前是否真的有此必要吗?他这么忙,过一阵子当然会跟她见面的。
但就在这同时,他给桑德拉写信说,准定十八日,要是可能的话,在本周周末,也许他可以来到她身边了。
要知道他心里想的是桑德拉,同时又无力对付与罗伯达有关的现实问题,所以就这样在心里变换手法,改弦更张了。后来,他终于盼到了悬渴已久的跟桑德拉重逢(至少跟她一起过周末)的机会,而且又是在他生平从没有见过的那么一个氛围里。
可目前他就是不能告诉她——也可以说是永远也不能告诉她。有关目前横在他们俩中间的那堵黑墙,哪怕是片言只字,他也决不敢告诉她。因为,按照她的良好教养,以及她应恪守的恋爱婚姻的标准,她是永远也不会懂得,同时永远也不愿为爱情作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尽管她是那么地爱他。而且,她马上就会离开他,抛弃他——而且同时,她眼里会露出多么可怕的神色!
可是现在,正当他紧紧搂住她时,她望着他那苍白而又紧张的脸,他的眼睛,以及高高在天上的月亮映在他眼里的小小白点子,她禁不住嚷道:“克莱德真是那么强烈地爱桑德拉吗?啊,可爱的小伢儿!桑德拉也很爱他呀。”她双手搂住他的脑袋,而且搂得紧紧的,马上热烈地一连亲了他十几个吻。“而且,桑德拉也决不会放弃她的克莱德。她决不会放弃的。你就等着瞧吧!不管现在发生什么事,反正没有什么了不起。也许这事很不容易办,但是桑德拉决不会放弃他的。”随后,她突然带着讲究实际的口吻——这也是由于她天生秉性使然——大声嚷了起来:“可是,现在我们得走了,马上就走。不,现在连再吻一次也不准了。不,不,现在桑德拉说,就是不行。他们要来找我们啦。”说罢,她身子一挺,挽住他的胳臂,急匆匆同他一块回屋去,刚好碰上正在寻找她的帕尔默·瑟斯顿。
转天早上,她果然践约,到天启岬遛马去,而且赶在七点钟以前——伯蒂娜和桑德拉都身穿鲜红的骑马时穿的外套、白色马裤和黑色皮靴。头发没有束起来,随风轻拂着。她们多半兴冲冲地赶在前头,然后又折回,来到他身边。要不然,桑德拉就乐呵呵地招呼他快快赶上来,或是她们俩已在一百码以外,躲到仿佛由密林走廊组成的小礼拜堂秘密的角落里有说有笑,他却压根儿看不见她们。因为这些天来桑德拉显然对克莱德很有情意,伯蒂娜开始认为,这种情意说不定最后会结成眷属,只要家里人不出来作梗就是了。于是,她,伯蒂娜,满面笑容,一下子真像是亲热的化身,惹人喜爱地坚持要他在这儿过上一个夏天,并且答应出面庇护他们,到那时,谁也找不到什么岔儿了。克莱德一听,不消说,喜从中来,但突然又心事重重——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不时发生——不禁又想到报上那条新闻所萌发的念头上去——但他还是跟它进行了搏斗——竭力把它完全甩掉。
这时,桑德拉到了一个地方,便掉头往下走一条很陡的小路,一直来到黑糊糊的树荫底下乱石嶙峋、长满青苔的泉水边,对克莱德喊道:“喂,你快下来。杰利认得这条路,包管不摔跤的。来喝口水吧。这儿的泉水你喝上一口,回去时也就轻快如飞——人们都这么说。”
等他从那条小路下来,下了马喝水的时候,她便大声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告诉你。昨儿晚上妈听说你也来了,这时候她那脸色呀,真该让你看看才好。当然咯,她肯定不知道是我邀请你来的,因为她以为伯蒂娜也喜欢你哩。我这是存心让她有这样的想法。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觉得,不管怎么说,她还是疑心我插手这件事,对此她是很不高兴的。但是除了过去她说过的以外,现在再也搬不出更多的理由来了。刚才我跟伯蒂娜谈过,她答应支持我,尽量帮我的忙。可是尽管这样,往后我们还得特别谨慎才好。因为,依我看,要是妈妈疑心太重了,那我真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说不定甚至现在就要我们离开这儿,仅仅是为了不让我跟你见面。你要明白,她是不赞成我对她不喜欢的人感兴趣的。你知道这种事是常有的。她对斯图尔特也是这样。可是,你只要小心谨慎些,别让人看出你有多喜欢我,特别是跟我们那儿任何一个人在一块儿的时候,那么,我想,妈妈她也不会做出什么事来——至少目前还不会。以后,到了秋天,我们回到莱柯格斯,一切就都变了。那时候,我岁数够了,那就得瞧我的。我至今还没有爱过任何人,可是确实爱你,嗯,得了,反正我决不会把你放了。我是绝对不会放你的。而且,他们也决不会强迫我!”
他到达跟第十二号湖湖滨旅馆游廊连接的沙隆公用码头时,前来迎接他的有:伯蒂娜和她的弟弟,还有桑德拉。原来他们乘坐格兰特的汽艇,顺着钱恩河而下,特地来接他。那印第安钱恩河,碧澄一色的河水啊。郁郁苍苍的、剑戟一般的参天松树林,就像哨兵肃立在河岸两旁,并给西岸河面上投下一条带子似的黑影,使松树林的倒影映照得分外清晰。放眼望去,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别墅,还有白色、粉红色、绿色、棕色的精舍小筑,以及它们的船棚。水边还有凉亭。有一些宽敞而又富丽堂皇的避暑别墅——比方说,克兰斯顿家、芬奇利家等殷富人家就是这样——往往向水面延伸,修筑一些优美别致的小码头。那绿色、蓝色的小划子和汽艇啊。松树岬还有充满欢乐气氛的旅馆和亭台楼阁,早来的衣着时髦的旅客们已经下榻在那里了!再说克兰斯顿家的小码头和船棚吧,伯蒂娜最近觅到的两头俄国种猎狼犬正躺在岸边草地上,显然在等候她外出归来。侍候她一家的仆人,就有半打之多,里头有一个名叫约翰的,就在这里等着,给克莱德拎他那只惟一的手提箱,以及网球拍、高尔夫球棍。可是,这儿所有一切之中,给克莱德印象最深的,却是错落有致、建筑优美的这一幢巨邸,甬道两边栽有鲜红的天竺葵,宽敞的棕色游廊内有柳藤编制的家具陈设,从这儿眺望湖上美景,真可以说尽收眼底。还有各种各样的客人,他们的汽车也因各自身份迥然不同。这时他们有人身穿高尔夫球服或是网球服,也有人穿着日常便服,或在廊下小憩,或在园中散步。
约翰听了伯蒂娜吩咐后,便立即把克莱德带到一个可以眺望湖景的宽敞的房间。他在那里洗了个澡,换上网球服,准备跟桑德拉、伯蒂娜、格兰特一块打网球去。桑德拉为了他特地也来伯蒂娜家作客。晚饭过后,桑德拉对他说,他可以跟伯蒂娜、格兰特一块去赌场,他们将介绍他同这儿所有的人见见面。在那儿还可以跳跳舞呢。明儿一大早,在进早餐以前,他要是高兴的话,就可以跟她、伯蒂娜、斯图尔特一块骑着马儿,沿着一条妙极了的林中小径,穿过西边一片片树林子,一直来到天启岬,远眺湖上胜景。现在他才知道,除了一两条类似这样的小径以外,这一片森林方圆四十英里以内是无路可通的。人家告诉他,要是没有指南针或是向导,游人可能迷了路,甚至丧生——不识森林的陌路人,要辨别方向,可真不容易啊。还有,早餐后先游泳,然后她和伯蒂娜、尼娜·坦普尔将站在她的(由汽艇拖行)的滑水板上,显一显她们新学到的本领。在这以后,就进午餐,打网球,或是打高尔夫球,然后到赌场去喝喝茶。当晚,在湖对岸来自尤蒂卡的布鲁克肖家别墅便宴后,还有舞会哩。
克莱德也发现自己刚到才一个钟头,这次周末活动时间早已安排得满满的了。不过,他心里有谱,他跟桑德拉一定还有办法单独在一起,而且不是只有一会儿工夫,也许还长达好几个钟头。通过这一美妙的时刻,他便可以体会到新的乐趣,以及她那天生脾性的方方面面。克莱德尽管心里还背着罗伯达这个沉重的包袱,可是,至少在这个周末,倒是可以把它丢在一边——那时他感到自己就像进了天堂一样。
在克兰斯顿家的网球场上,桑德拉身穿打网球时穿的套装——雪白的短衫短裙,头发用一条带黄绿两色点子的手绢束了起来。她那欢乐、优美、幸福的神态,好像是过去从没有过的。她嘴唇上不时挂着微笑!每当桑德拉向他投去匆匆一瞥,眼眸里包含着那么多的欢乐、微笑和脉脉柔情!她来回奔跑,把球一个个给他打过去,那姿势活像一只小鸟儿在凌空飞翔——她一手高高举起球拍,好像只有一个脚趾头轻轻地触着地面,脑袋往后仰着,嘴唇微微张着,格格地笑个不停。她高声喊着二十比零、三十比零、四十比零的时候,总是笑哈哈地把那个零字<a id="w1" href="#m1"><sup>[1]</sup></a>喊得特别响亮,克莱德听了顿时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可又不免带着一丝儿悲哀。因为他知道,而且还高兴地从这一点看出:也许桑德拉很可能就属于他了,只要他是自由的就好了。可是,他自己垒起的那另一堵黑墙!
后来又有这么一个场面:红艳艳的太阳,给一块草地倾泻了一片水晶般璀璨的阳光,这片草地是从参天的松树林一直延伸到泛起银色涟漪的湖边。湖上几乎到哪儿都可见到小船上闪光的白帆——白的、绿的、黄的,杂色斑驳的船身。逍遥自在的一对对情侣,在阳光下悠闲地划着小划子!消夏季节——悠闲——温馨——五光十色——舒适——美——爱情——这一切,正是去年夏天他自己感到孤寂难捱时梦寐以求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