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第1 / 2页)
是不是这么分的,一个两段,一个一段?这么分法有什么理由?要是倒过来,现在这么听着挺合适,要是女儿唱两段父亲唱一段呢,这个布局想象得出么?两种花色编结起来的连续花边,两朵蓝的,间有一朵绿的,(紫的,黄的,银红的,杂色的,)如果改成两朵绿的一朵蓝的呢?……什么蓝的绿的,不像!干什么用比喻呢,比喻不伦!有没有女儿两段父亲一段的时候?分开了唱四段比连作唱三段省力——两个人比一个人唱好,有变化,不单调,起来复舒卷感,像花边。比喻是个陷阱,还是摔不开!接口接得真好,一点不露痕迹,没有夺占,没有缝隙,水流云驻,叶落花开,相契莫逆,自自在在,当他末一声的有余将尽,她的第一字恰恰出口,不颔首,不送目,不轻轻咳嗽,看不出一点点暗示和预备的动作。
我高兴我已经十年不经过这一带,十年没有坐这种过江的渡轮了,我才不认识他。如果我已经知道他,情形会不会不同?一切令我欣感的印象会不存在——也不,总有个第一次的。在我设想他是一种什么人的时候我没有想出,没有想到他是卖唱的。他的职业特征并不明显,不是一眼可见,也许我全心倾注在他的另一种气质,而这种气质不是,或不全是生成于他的职业,我还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来判断,甚至没想他是何以为生的?如果我起初就发现——为什么刚才没有,直到他举出来轻轻拍击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手里有一副檀板呢?
他们并排站着,稍有一段距离。他们是父女,是师徒,也还是同伴。她唱得比较少,可是并不就是附属陪衬。她并不多余,在她唱的时候她也是独当一面,她有她的机会,他并不完全笼罩了她,他们之间有的是平等,合作时不可少的平等。这种平等不是力求,故不露暴,于是更圆满了——真的平等不包含争取。父亲唱的时候女儿闲着,她手里没有一样东西,可是她能那么安详!她垂手直身,大方窈窕,有时稍稍回首,看她父亲一眼,看他的侧面,他的手。她脚下不动。
女孩子唱的还不如他父亲——听是还可以听。
男的鸦片抽成了精,没有几年好活了,但是他机灵,活络得多,也皮赖,一定得的钱较多。女的可以送他葬,到时候有个人哭他,买一陌纸钱烧给他——你是不是想男的可以戒烟,戒了烟身体好起来,不喝酒,不赌钱,做两件新蓝布大褂,成个家,立个业,好好过日子,同偕到老?小孩子!小孩子!不,就是在一个土地庙神龛鬼脚下安身也行,总有一点温暖的——说不定他们还会生个孩子。
这段曲子本来跟多数民间流行曲子一样,除了感伤,剩下就没有什么东西了,可是他唱得感伤也感伤,一点都不厉害。唱得深极了,远极了,素雅极了,醇极了,细运轻输,不枝不蔓,舒服极了。他唱的时候没有一处摇摆动幌,脸上都不大变样子,只有眉眼间略略有点凄愁。像是在深深思念之中,不像在唱——啊不,是在唱,他全身都在低唱,没有那一处是散涣叛离的。他唱得真低,然而不枯,不弱,声声匀调,字字透达,听得清楚分明极了,每一句,轻轻地拍一板,一段,连拍三四下。女儿所唱,格韵虽较一般为高,但是听起来薄,松,含糊,嬾嬾的,她是受她父亲的影响,摹仿父亲而没有其精华神髓,她尽量压减洗涤她的嗓音里的野性和俗气,可是她的生命不能与那个形式蕴合,她年纪究竟轻,而且性格不够。她不能沉湎,她心不专,她唱,她自己不听。她没有想跳出这个生活,她是个老实孩子。老实孩子,但不是没有一些片片段段的事实足以教她分心,教她不能全神贯注,入乎其中。
这我想过不止一次了,颇有为他们做媒之意。“结婚”,哈!但是他们一起过日子很不错,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有个照应。可是怪,同在一路,同在一条船上卖唱,他们好像并没有同类意识,见了面没有看他们招呼过,谈话中也未见彼此提起过,简直不认识似的。不会,认识是当然认识的。利害相妨,同行妒忌,未必吧,他们之间没有竞争。
她有十七八岁了吧?有啰,可能还要大一点。样子还不难看。脸宽宽的,鼻子有点塌,眼睛分得很开。搽了一点脂粉,胭脂颜色不好,桃红的。头发修得很齐,梳得光光的,稍为平板了一点,前面一个发卷于是显得像个筒子,跟后面头发有点不能相连属。腰身粗粗的,眼前还不要紧,千万不能再胖。站着能够稳稳的,腿分得不太开,脚不乱动,上身不扭,然而不僵,就算难得的了。她的态度救了她的相貌不少。她神色间有点疲倦,一种心理的疲倦。她有了人家没有?一件黑底小红碎花布棉袍,青鞋,线袜,干干净净。又是父亲了,他们轮着来。她唱得比较少,大概是父亲唱两段,女儿唱一段。
有熟人懂得各种曲子的要问问他,他们唱的这种叫什么调子。这其实应当说是一种戏文,用的是代言体,上台彩扮大概不成吧,声调过于逶迤曼长了。虽是两人递接着唱,但并非对口,唱了半天,仍是一个人口吻。全是抒情,没有情节。事实自《红楼梦》敷衍而出。黛玉委委屈屈向宝玉倾诉心事。每一段末尾长呼“我的宝哥哥儿来”,可是唱得含蓄低宛,居然并不觉得刺耳。颇有人细细地听,凝着神,安安静静,脸上恻恻的,身体各部松弛解放下来,气息深深,偶然舒一舒胸,长长透一口气,纸烟灰烧出一长段,跌落在衣襟上,碎了,这才霍然如梦如醒。有人低语:
真不大像是——这女孩子配不上他父亲,还不错,不算难看,气派好,庄静稳重,不轻浮,现在她接她父亲的口唱了。
“他的眼睛——”
他们秉赋各异,玩意儿不同,凑不到一起去。
“瞎子,雀盲。”
有一回,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大极了,河封住了,船没法子开,我因事须赶回家去,只有起早走,过湖,湖都冻得实实的,船没法子过去,冰面上倒能走。大风中结了几个伴在茫茫一片冰上走,心里感动极了,抽一支烟划一根洋火好费事!一个人划洋火成了全队人的事情……(我掏了一枝烟抽,)远远看见那只轮船冻在湖边,一点活意都没有,被遗弃在那儿,红的,黑的,都是可怜的颜色。我们坐过它很多次,天不这么冷,现在我们就要坐它的。忽然想起那两个卖唱的。他们在那里了呢,雪下了这么多天了。沿河堤有许多小客栈,本来没有什么人知道的,你想不到有那么多,都有了生意了,近年下,起早走路的客人多,都有事。他们大概可以一站一站的赶,十多里,二三十里,赶到小客栈里给客人解闷去,他们多半会这么着的。封了河不是第一次,路真不好走。一个人走起来更苦,他们其实可以结成伴。哈,他们可以结婚!
天气真好,简直没有什么风。船行得稳极了。
他唱的什么?
谁把茶壶跟茶杯挨近着放,船震,轻轻地碜出瓷的声音,细细的,像个金铃子叫。哎呀,叫得有点烦人!心里不舒服,觉得恶心。好了,平息了,心上一点霉斑。让它叫去吧,不去管它。
从前这一带轮船上两个卖唱的,一个鸦片鬼,瘦极了,嗓子哑得简直发不出声音,咤咤的如敲破竹子;一个女人,又黑又肥,满脸麻子——他样子不像是卖唱的?其实要说,也像,卖唱的样子是一个什么样子呢?他不满身是那种气味。腐烂了的果子气味才更强烈,他还完完整整,好好的。他样子真是好极了。这是他女儿,没有问题。
他们不会结婚,从来没有想到这个上头去过。这个鸦片鬼不需要女人,这个女人没有人要。别看这个鸦片鬼,他要也才不要这个女人!他骨干肢体毁蚀了,走了样,可是本来还不错的,还起原来很有股子潇洒劲儿。那样的身段是能欣赏女人的身段,懂得风情的身段。这个女人没有女人味儿!鸦片鬼老是一段《活捉张三郎》,挤眉瞪眼,伸头缩脖子,夸张,恶俗,猥亵,下流极了。没法子。他要抽鸦片。可是要是没法子不听,还是宁可听他吧。他聪明,他用两枝竹筷子丁丁当当敲一个青花五寸盘子,敲得可是神极了,溅跳洒泼,快慢自如,有声有势,活的一样。他很有点才气,适于干这一行的,他懂。那个黑麻子女人拖把胡琴唱“你把那,冤枉事勒欧欧欧欧欧欧……”实在不敢领教。或者,更坏,不知那里学来的一段《黑风帕》。这个该死的蠢女人!
“哦——”
下来一半(路程)了吧?天气好,风平浪静。
进门站下来的时候就觉得,他的眼睛有点特别,空空落落,不大有光彩,不流动。可是他女儿没有进来之先他向舱门外望了一眼,他扬头,样子不像瞎眼的人。瞎眼人脸上都有一种焦急愤恨,眼角嘴角大都要变形的,雀盲尤其自卑,扭扭捏捏,藏藏躲躲,他没有,他脸上恬静平和极了。他应当是生下来就双眼不通,不会是半途上瞎的。
现在,他们一定结伴而行了,在大风雪中挨着冻饿,挨着鸦片烟,十里二十里的往前赶一家一家的小客栈了。小客栈里咸菜辣椒煮小鲫鱼一盘一盘的冒着热气,冒着香,锅里一锅白米饭。今天米价是多少?一百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