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第2 / 2页)
“嗳——”
船平平稳稳地行进,太阳光照在船上,船在柔软的江水上。机器的震动均匀而有力,充满健康,充满自信。舱壁上几道水影的反光幌荡。船上安静极了,有秩序极了——忽然乱起来,像一个灾难,一个麻袋挣裂了,滚出各种果实。一个脚夫像天神似的跳到舱里。到了,下午两点钟。
他们并排站着,稍有一段距离。他们是父女,是师徒,也还是同伴。她唱得比较少,可是并不就是附属陪衬。她并不多余,在她唱的时候她也是独当一面,她有她的机会,他并不完全笼罩了她,他们之间有的是平等,合作时不可少的平等。这种平等不是力求,故不露暴,于是更圆满了——真的平等不包含争取。父亲唱的时候女儿闲着,她手里没有一样东西,可是她能那么安详!她垂手直身,大方窈窕,有时稍稍回首,看她父亲一眼,看他的侧面,他的手。她脚下不动。
他自己唱的时候他拍板,女儿唱的时候他为女儿拍板,他从头没有离开过曲子一步。他为女儿拍板时也跟为自己拍板时一样。好像他女儿唱的时候有两起声音,一起直接散出去,一起流过他,再出去。不,这两条路亦分亦合,还有一条路,不管是他和她所发的声音都似乎不是从这里,不是由这两个人,不是在我们眼前这个方寸之地传来的,不复是一个现实,这两个声音本身已经连成一个单位。——不是连成,本是一体,如藕于花,如花于镜,无所凭藉,亦无落著,在虚空中,在天地水土之间……
女孩子眼睛里看见什么了?一个客人袖子带翻了一只茶杯,残茶流出来,渐成一线,伸过去,伸过去,快要到那个纸包了——纸包里是什么东西?嘻,好了,桌子有一条缝,茶透到缝里去了——还没有——还没有——滴下来了!这种茶杯底子太小,不稳,轻轻一偏就倒了。她一边看,一边唱,唱完了,还在看,不知是不是觉得有人看出了,有点不好意思,微低了头,面色肃然。有人悄悄的把放在桌上的香烟火柴放回口袋里,快到了吧?对岸山浅浅的一抹。他唱完了这一段大概还有一段,由他开头,也由他收尾。
完了,可是这次好像只有一段?女儿走下来收钱,他还是等在那儿。他收起檀板,敛手垂袖而立,温文恭谨,含情脉脉,跟进来时候一样。
他样子真好极了。人高高的,各部分都称配,均衡,可是并不伟岸,周身一种说不出来的优雅高贵。稍稍有点衰弱,还好,还看不出有病苦的痕迹。总有五十岁左右了。今天是十三,过了年才这么几天,风吹着已经似乎不同了。——他是理了发过的年吧,发根长短正合适。梳得妥妥贴贴,大大方方。头发还看不出白的——他不能自己修脸吧?也还好,并不惨厉,而且稍为有点阴翳于他正相宜,这是他的本来面目,太光滑了就不大像他了。他脸上轮廓清晰而固定,不易为光暗影响改变。手指白白皙皙,指甲修得齐齐的——干净极了!一眼看去就觉得他的干净。可是干净得近人情,干净得教人舒服,不萧索,不干燥,不冷,不那么兢兢翼翼,时刻提防,觉得到处都脏,碰不得似的。一件灰色棉袍,剪裁得合身极了。布的。看上去料子像很好?是布的。不单是袍子,里面衬的每一件衣裤也一定都舒舒齐齐,不破,不脏,没有气味,不窝囊着,不扯起来,口袋纽子都不残缺,一件套着一件,一层投着一层,袖口一样长短,领子差不多高低,边对边,缝对缝。还很新,是去年冬天做的。袍子似乎太厚了一程,有点臃肿,减少了他的挺拔——不,你看他的腮,他真该穿得暖些啊。他的胸,他的背,他的腰肋,都暖洋洋的,他全身正在领受着一重丰厚的暖意,——一脉近于叹息的柔情在他的脸上。
“他的眼睛——”
“瞎子,雀盲。”
“哦——”
进门站下来的时候就觉得,他的眼睛有点特别,空空落落,不大有光彩,不流动。可是他女儿没有进来之先他向舱门外望了一眼,他扬头,样子不像瞎眼的人。瞎眼人脸上都有一种焦急愤恨,眼角嘴角大都要变形的,雀盲尤其自卑,扭扭捏捏,藏藏躲躲,他没有,他脸上恬静平和极了。他应当是生下来就双眼不通,不会是半途上瞎的。
女孩子唱的还不如他父亲——听是还可以听。
她顺着次序走过个一个旅客,不说一句话,伸出她的手,坦率,无邪,不局促,不扭呢,不争多较少,不泼剌,不纠缠,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这女孩子实在不怎样好看,她鼻子底下有颗痣。都给的。有一两个,她没有走近,看样子他也许没有,然而她态度中并无轻蔑之意,不让人不安。有的脸背着,或低头扣好皮箱的锁,她轻轻在袖子上拉一拉——真怪,这样一个动作中居然都包含一点卖弄风情,没有一点冒昧。被拉的并不嗔怪,不声不响,掏出钱来给她。有人看着他,他脸一红,想分辩,我不是——是的,你忙着有事,不是规避,谁说你小气的呢,瞧瞧你这样的人,像吗——于是两人脸上似笑非笑了一下,眼光各向一个方向挪去——这两个人说不定有机会认识,他们老早谈过话了。在澡堂里,饭馆里,街上,隔着干日子,碰着了,他们有招呼之意,可是匆匆错过了,回来,也许他们会想,这个人好面熟,哪里见过的?——大概想不出究竟是哪里见过的了吧?——人应当记日记。——给的钱上下都差不多,这也好像有个行情,有个适当得体的数目,切合自己生活,也不触犯整个社会。这玩意儿真不易,够学的!过到老,学不了,学的就是这种东西?这是老练,是人生经验,是贾宝玉反对的学问文章,我的老天爷!这一位,没有零的,掏出来一张两万关金券,一时张皇极了,没有主意,连忙往她手里一搁,心直跳,转过身来伏在船窗上看江水,他简直像大街上摔了一大跤——哎,别介,没有关系。差不多全给的。然而送给舱里任何一位一定没有人要,一点不是一个可羡慕的数目。上海正发行房屋奖券,过里头一定有人买的,就快开奖了,你见过设计图样吗?从前用铜子,主唱的多用一个小藤册子接钱,投进去磬磬的响。
都收了,她回去,走近她父亲——她第一次靠着她父亲,伸一个手给他,拉着他,她在前,他在后,一步一步走出去了。他是个瞎子。我这才真正的觉得他瞎,看到他眼睛看不见,十分地动了心。他的一切声容动静都归纳摄收在这最后的一瞥,造成一个印象,完足,简赅,具体。他走了,可是印象留下来。他们是父女,无条件的,永远的,没有一丝缝隙的亲骨肉。不,她简直是他的母亲啊!他们走了……
“他们一天能得多少钱?”
“也不多——轮渡一天来回才开几趟。夏天好,夏天晚上还有人叫到家里唱。”
“那他们穿的?”
这段曲子本来跟多数民间流行曲子一样,除了感伤,剩下就没有什么东西了,可是他唱得感伤也感伤,一点都不厉害。唱得深极了,远极了,素雅极了,醇极了,细运轻输,不枝不蔓,舒服极了。他唱的时候没有一处摇摆动幌,脸上都不大变样子,只有眉眼间略略有点凄愁。像是在深深思念之中,不像在唱——啊不,是在唱,他全身都在低唱,没有那一处是散涣叛离的。他唱得真低,然而不枯,不弱,声声匀调,字字透达,听得清楚分明极了,每一句,轻轻地拍一板,一段,连拍三四下。女儿所唱,格韵虽较一般为高,但是听起来薄,松,含糊,嬾嬾的,她是受她父亲的影响,摹仿父亲而没有其精华神髓,她尽量压减洗涤她的嗓音里的野性和俗气,可是她的生命不能与那个形式蕴合,她年纪究竟轻,而且性格不够。她不能沉湎,她心不专,她唱,她自己不听。她没有想跳出这个生活,她是个老实孩子。老实孩子,但不是没有一些片片段段的事实足以教她分心,教她不能全神贯注,入乎其中。
她有十七八岁了吧?有啰,可能还要大一点。样子还不难看。脸宽宽的,鼻子有点塌,眼睛分得很开。搽了一点脂粉,胭脂颜色不好,桃红的。头发修得很齐,梳得光光的,稍为平板了一点,前面一个发卷于是显得像个筒子,跟后面头发有点不能相连属。腰身粗粗的,眼前还不要紧,千万不能再胖。站着能够稳稳的,腿分得不太开,脚不乱动,上身不扭,然而不僵,就算难得的了。她的态度救了她的相貌不少。她神色间有点疲倦,一种心理的疲倦。她有了人家没有?一件黑底小红碎花布棉袍,青鞋,线袜,干干净净。又是父亲了,他们轮着来。她唱得比较少,大概是父亲唱两段,女儿唱一段。
天气真好,简直没有什么风。船行得稳极了。
谁把茶壶跟茶杯挨近着放,船震,轻轻地碜出瓷的声音,细细的,像个金铃子叫。哎呀,叫得有点烦人!心里不舒服,觉得恶心。好了,平息了,心上一点霉斑。让它叫去吧,不去管它。
是不是这么分的,一个两段,一个一段?这么分法有什么理由?要是倒过来,现在这么听着挺合适,要是女儿唱两段父亲唱一段呢,这个布局想象得出么?两种花色编结起来的连续花边,两朵蓝的,间有一朵绿的,(紫的,黄的,银红的,杂色的,)如果改成两朵绿的一朵蓝的呢?……什么蓝的绿的,不像!干什么用比喻呢,比喻不伦!有没有女儿两段父亲一段的时候?分开了唱四段比连作唱三段省力——两个人比一个人唱好,有变化,不单调,起来复舒卷感,像花边。比喻是个陷阱,还是摔不开!接口接得真好,一点不露痕迹,没有夺占,没有缝隙,水流云驻,叶落花开,相契莫逆,自自在在,当他末一声的有余将尽,她的第一字恰恰出口,不颔首,不送目,不轻轻咳嗽,看不出一点点暗示和预备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