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第1 / 4页)
五、体育教员谢霈。这个学校没有操场,也没有任何体育设备(除了那张乒乓球台子),却有一个体育教员。谢先生上体育课只有一种办法,把学生带出去,到霞飞路的几条车辆行人都较少的横马路上跑一圈。学生们很愿意上体育课,因为可以不在教室里坐着,回来还可以买一点甜咸“支卜”、檀香橄榄、蜜饯嘉应子、苔菜小麻花,一路走,一路吃着,三三两两地走进学校的铁门。谢行生没有什么学历,他当过兵,要过饭。他是个愤世嫉俗派,什么事情都看透了。他常说:“什么都是假的。爷娘、老婆、儿女,都是假的。只有铜钿,铜钿是真的!”他看到人谈恋爱就反感:“恋爱。没有的。没有恋爱,只有操×!”他生活非常俭省,连茶叶都不买。只在一件事上却舍得花钱:请人下棋。他是个棋迷。他的棋下得很臭,但是爱看人下棋。一到星期天,他就请两个人来下棋,他看。有时能把上海的两位围棋国手请来。这两位国手,都穿着纺绸衫裤,长衫折得整整齐齐地搭在肘臂上。国手之一的长衫是熟罗的,国手之二的是香云纱。国手之一手执棕竹拄杖,国手之二手执湘妃竹骨子的折扇。国手之一留着小胡子,国手之二不留。他们都用长长的象牙烟嘴吸烟,都很潇洒。他们来了,稍事休息,见到人都欠起身来,彬彬有礼,然后就在校长办公室的写字台上摆开棋局,对弈起来。他们来了,谢先生不仅预备了好茶好烟,还一定在不远一家广东馆订几个菜,等一局下完,请他们去小酌。这二位都是好酒量,都能喝二斤加饭或善酿。谢先生为了看国手下棋,花起钱不觉得肉痛。
六、李维廉。这是一个在复旦大学教书的诗人的侄子,高中毕业后,从北平到上海来,准备在上海考大学。他的叔父和介绍我来的那位文学戏剧前辈是老朋友,请这位前辈把他介绍到这所学校来,教一年级算术,好解决他的食宿。这个年轻人很腼腆,不爱说话,神情有点忧郁。星期天,他有时到叔叔家去,有时不去,躲在屋里温习功课,写信。
他发胖了。才三十五岁就已经一百六十斤。他很知道,再发展下去会是什么样子,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大胖子(我们见过他的遗像)。因此,他节食,并且注意锻炼。每天中午由英文教员小沈先生或他的弟弟陪他打乒乓球。会议室那张乒乓球台子就是为此而特意买来的。
二、教导主任沈先生。名裕藻,也是大夏大学毕业。他到这所私立中学来教书,自然是因为老同学赵宗浚的关系。他到这所中学有年头了,从学校开办,他就是教导主任。他教代数、几何、物理、化学。授课量相当于两个教员,所拿薪水也比两个教员还多。而且他可以独占一间相当宽敞明亮的宿舍,蛮适意。这种条件在上海并不是很容易得到的。因此,他也不必动脑筋另谋高就。大概这所中学办到哪一天,他这个教导主任就会当到哪一天。
他一辈子不吃任何蔬菜。他的每天的中午饭都是由他的弟弟(他弟弟在这个学校读书)用一个三层的提梁饭盒从家里给他送来(晚饭他回家吃)。菜,大都是红烧肉、煎带鱼、荷包蛋、香肠……每顿他都吃得一点不剩。因此,他长得像一个牛犊子,呼吸粗短,举动稍欠灵活。他当然有一对金鱼眼睛。
他也不大看书,但有两种“书”是必读的。一是“方块报”<a id="z29" href="#bz29">29</a>,他见到必买;一是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学校隔壁两三家,有一家小书店,每到《蜀山剑侠传》新出一集,就在门口立出一块广告牌:“好消息,《蜀山剑侠传》第××集已到!”沈裕藻走进店里,老板立即起身迎接:“沈先生,老早替侬留好勒嗨!”除了读“书”,他拉拉胡琴。他有一把很好的胡琴,凤眼竹的担子,声音极好。这把胡琴是他的骄傲。虽然在他手里实在拉不出多大名堂。
他没有什么朋友,却认识不少有名的票友。主要是通过他的同学李文鑫认识的,也可以说是通过这把胡琴认识的。
这是一所私立中学,很小,只有三个初中班。地点很好,在福煦路。往南不远是霞飞路;往北,穿过两条横马路,便是静安寺路、南京路。因此,学生不少。学生多半是附近商人家的子女。
“校舍”很简单。靠马路是一带水泥围墙。有一座铁门。进门左手是一幢两层的楼房。很旧了,但看起来还结实。楼下东侧是校长办公室。往里去是一个像是会议室似的狭长的房间,里面放了一张乒乓球台子。西侧有一间房间,靠南有窗的一面凸出呈半圆形,形状有点像一个船舱,是教导主任沈先生的宿舍。当中,外屋是教员休息室;里面是一间大教室。楼上还有两个教室。
“教学楼”的后面有一座后楼,三层。上面两层是校长的住家。底层有两间不见天日的小房间,是没有家的单身教员的宿舍。
此外,在主楼的对面,紧挨围墙,有一座铁皮顶的木板棚子。后楼的旁边也有一座板棚。
如此而已。
李文鑫也是大夏毕业的。毕业以后,啥事也不做。他家里开着一爿旅馆,他就在家当“小开”。这是那种老式的旅馆,在南市、十六铺一带还可见到。一座回字形的楼房,四面都有房间,当中一个天井。楼是纯粹木结构的,扶梯、栏杆、地板,全都是木头的,涂了紫红色的油漆。住在楼上,走起路来,地板会咯吱咯吱地响。一男一女,在房间里做点什么勾当,隔壁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客人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李文鑫就住在账房间后面的一间洁净的房间里,听唱片,拉程派胡琴。他是上海专拉程派的名琴票。他还培养了一个弹月琴的搭档。这弹月弹的是个流浪汉,生病困在他的旅馆里,付不出房钱。李文鑫踱到他房间里,问他会点什么,啥都不会!李文鑫不知怎么会忽然心血来潮,异想天开,拿了一把月琴:“侬弹!”这流浪汉就使劲弹起来,单弦绷。李文鑫不让他闲着,三九天,弄一盆冰水,让这流浪汉把手指头弹得发烫了,放在冰水里泡泡——再弹!在李文鑫的苦教之下,这流浪汉竟成了上海滩票界的一把数一数二的月琴。这流浪汉一个大字不识,挺大个脑袋,见人连话都不会说,只会傻笑,可是弹得一手好月琴。使起“窜儿”来,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而且尺寸稳当,板槽瓷实,和李文鑫的胡琴严丝合缝,“一眼”不差,为李文鑫的琴艺生色不少。票友们都说李文鑫能教出这样一个下手来,真是独具慧眼。李文鑫就养着他,带着他到处“走票”,很受欢迎。
李文鑫有时带了几个票友来看沈裕藻,因为这所学校有一间会议室,正好吊嗓子清唱。那大都是星期天。沈裕藻星期天偶尔也同我们一起去逛逛公园,逛逛城隍庙,陪赵宗浚去遛拍卖行,平常大都是读“书”,等着这些唱戏朋友。李文鑫认识的票友都是“有一号”的。像古森柏这样的名票也让李文鑫拉来过。古森柏除了偶尔唱一段《监酒令》,让大家欣赏欣赏徐小香的古调绝响外,不大唱。他来了,大都是聊。盛兰如何,盛戎如何,世海如何,君秋如何。他聊的时候,别的票友都洗耳恭听,连连颔首。沈裕藻更是听得发呆。有一次,古森柏和李文鑫还把南京的程派名票包华请来过。包华那天唱了全出《桑园会》(这是他的代表作,曾灌唱片)。李文鑫操琴,用的就是老沈的那把凤眼竹担子的胡琴(这是一把适于拉西皮的琴)。流浪汉闭着眼睛弹月琴。李文鑫叫沈裕藻来把二胡托着。沈裕藻只敢轻轻地蹭,他怕拉重了“出去”了。包华的程派真是格高韵雅,懂戏不懂戏的,全都听得出了神,鸦雀无声。
沈裕藻的这把胡琴给包华拉过,他给包华托过二胡,他觉得非常光荣。
三、英文教员沈福根。因为他年纪轻,大家叫他小沈,以区别于老沈——沈裕藻。学生列他“小沈先生”。他是本校的毕业生。毕业以后卖了两年小黄鱼,同时在青年会补习英文。以后跟校长赵先生讲讲,就来教英文了。他的英文教得怎么样?不晓得。
四、史地教员史先生。史先生原是首饰店出身。他有一桩艳遇。在他还在首饰店学徒的时候,有一天店里接到一个电话,叫给一家送几件首饰去看看,要一个学徒送去。店里叫小史去。小史拿了几件首饰,按电话里所说的地址送去了。地方很远。送到了,是一座很幽静的别墅,没有什么人。女主人接见了他,把他留下了。住了三天(据他后来估计,这女主人大概是一个军阀的姨太太)。他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还常常津津乐道地谈起这件事。一谈起这件事,就说:“毕生难忘!”我看看他的模样(他的脸有一点像一张拉长了的猴子的脸),实在很难想象他曾有过这样的艳遇。不过据他自己说,年轻时他是蛮漂亮的。至于他怎么由一个首饰店的学徒变成了一个教史地的中学教员,那谁知道呢。上海的许多事情,都是蛮难讲的。
学校人事清简。全体教职员工,共有如下数人:
一、校长。姓赵名宗浚,大夏大学毕业,何系,未详。他大学毕业后就从事教育事业。他为什么不在银行或海关找个事做,却来办这样一个中学,道理不知何在。想来是因为开一个学堂,进项不少,又不需要上班下班,一天工作八小时,守家在地,下了楼,几步就到他的小王国——校长办公室,下雨连伞都不用打;又不用受谁的管,每天可以享清福,安闲自在,乐在其中。他这个学校不知道是怎样“办”的。学校连个会计都没有。每学期收了学杂费,全部归他处理。除了开销教员的薪水、油墨纸张、粉笔板擦、电灯自来水、笤帚簸箕、拖把抹布,他净落多少,谁也不知道。物价飞涨,一日数变,收了学费,他当然不会把钞票存在银行里,瞧着它损耗跌落,少不得要换成黄鱼(金条)或美钞。另外他大概还经营一点五金电料生意。他有个弟弟在一家五金行做事,行情熟悉。
他每天生活得蛮“写意”。每天早起到办公室,坐在他的黑皮转椅里看报。《文汇报》《大公报》《新民报》,和隔夜的《大晚报》,逐版浏览一遍。他很少看书。他身后的书架上只有两套书,一套《辞海》;还有一套——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样一套书: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长编》。看完报,就从抽屉里拿出几件小工具,修理一些小玩意儿,一个带八音盒的小座钟,或是一个西门子的弹簧弹子锁。他爱逛拍卖行、旧货店,喜欢搜罗这类不费什么钱而又没有多大用处的玩意儿。或者用一个指甲锉修指甲。他其实就在家里呆着,不到办公室来也可以。到办公室,主要是为了打电话或接电话。他接电话有个习惯。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照例是先用上海话说:“侬找啥人?”对方找的就是他,他不马上跟对方通话,总要说“请侬等一等”,过了一会儿,才改用普通话说:“您找赵宗浚吗?我就是……”他为什么每次接电话都要这样,我一直没有弄明白。是显得他有一个秘书,第一次接电话的不是他本人,是秘书,好有一点派头?还是先“缓冲”一下,好有时间容他考虑一下,对方是谁,打电话来多半是为什么事,胸有成竹,有所准备,以便答复?从他接电话的这个习惯,可以断定:这是一个精明的人。他很精明,但并不俗气。
他看起来很有文化修养。说话高雅,声音甜润。上海市井间流行的口头语,如“操那起来”“斜其盎赛”,在他嘴里绝对找不到。他在大学时就在学校的剧团演过话剧,毕业后偶尔还参加职业剧团客串(因此他的普通话说得很好),现在还和上海的影剧界的许多人保持联系。我就是因为到上海找不到职业,由一位文学戏剧界的前辈介绍到他的学校里来教书的。他虽然是学校的业主,但是对待教员并不刻薄,为人很“漂亮”,很讲“朋友”,身上还保留着一些大学生和演员的洒脱风度。每年冬至,他必要把全体教职员请到后楼他的家里吃一顿“冬至夜饭”,以尽东道之谊。平常也不时请几个教员出去来一顿小吃。离学校不远,马路边上有一个泉州人摆的鱼糕米粉摊子,他经常在晚上拉我去吃一碗米粉。他知道我爱喝酒,每次总还要特地为我叫几两七宝大曲。到了星期天,他还忘不了把几个他乡作客或有家不归的单身教员拉到外面去玩玩。逛逛兆丰公园、法国公园,或到老城隍庙去走走九曲桥,坐坐茶馆,吃两块油氽鱿鱼,喝一碗鸡鸭血汤。凡有这种活动,多半都是由他花钱请客。这种地方,他是一点也不小气吝啬的。
他已经三十五岁,还是单身。他曾和一个女演员在外面租了房子同居了几年,女演员名叫许曼诺。因为他母亲坚决反对他和这个女人结婚,所以一直拖着(他父亲已死,他对母亲是很孝顺的)。有一天一清早他去找这个演员,敲了半天房门,门才开。里面有一个男人(这人他也认识)。他发现许曼诺的衬衣里面什么也没有穿!他一气之下,再也不去了。但是许曼诺有时还会打电话来,约他到DDS或卡夫卡司<a id="z28" href="#bz28">28</a>去见面。那大概是许曼诺生活上遇到了困难,来求他给她一点帮助了。这个女人我见过,颇有丰韵,但是神情憔悴,显然长期过着放纵而不安定的生活。她抽烟,喝烈性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