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2 / 3页)
三和尚心中似乎有什么重大的怨恨,翻了一个身,从胸膛深处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有一阵儿,他似乎呼吸有点儿困难,吸气出气,都变得急促和沉重,还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声,像是在梦魇中挣扎着。
明子感到有点儿害怕,禁不住靠紧了黑罐。
明子觉得他和黑罐与三和尚之间有着一种冷漠,有一种敌对甚至仇恨的情绪。他和黑罐有一种结成同盟以抵抗三和尚的凶狠和喜怒无常的默契。
明子被煎熬着,等待着天明。
在这似乎漫无尽头的煎熬之中,明子的灵魂也在静悄悄地增长着韧性。心底深处的羞耻感,却在激发着种种可贵的因素:自尊、忍耐、暗暗抗争、不低头颅、不受他人欺骗、怜悯一切受苦的人……痛苦反而使他对人生和生命有了这种年龄上的孩子所没有的体验和成熟。若干年以后,当他成为一个堂堂正正、地地道道的男人时,他会感谢身体的痛苦和童年时受到过以后还将不断受到的生存和生活的苦难的。
这个坏毛病,像沉重的阴影一样,一直撵着明子,使他很小时就有了一种羞耻感。随着一岁一岁长大,这种羞耻感也在长大。明子的身体发育得很不好,又瘦又小,像一只瘦鸡,走起路来,显得很轻飘。他的脸色总是黄兮兮的,眼睛深处驻着不肯离去的忧郁。这大概与这毛病总有点儿关系。
明子认定,这个毛病是过去喝稀粥喝出来的。
在明子关于童年的记忆里,有一个很深刻的记忆,那就是喝稀粥。家里的日子过得十分窘迫,一天三顿,总是喝稀粥。那是真正的稀粥!把勺扔进粥盆里,能听到清脆的水音。如果用勺去搅动一下粥盆,会瞧见盆中翻起的水花,在水花中稀稀拉拉地翻动着米粒。他很小的时候,就能自己用一双小手抱着一只大碗喝这稀粥了,直喝到肚皮圆溜溜的,像只吃足食的青蛙。如果用手去敲肚皮,就像敲着一只牛皮鼓。晚上那一顿,尤其喝得多。不知怎么搞的,小时候是那么困乏,一上床就睡着,一睡着就醒不过来。困乏与尿多的矛盾的直接后果就是尿床。天长日久,就成了习惯,夜里有了尿,就不由自主地流泻出来。
明子长到十岁以后,这个毛病虽然好了些,但却一直不能根除。
当自己用身子去焐干湿漉漉的褥子时,明子有时甚至对自己有一种深深的仇恨。
他平静地坚持着。
黑暗在渐渐淡化,城市在慢慢苏醒。
三和尚的秃顶更加明亮起来。明子甚至可以借着天光看到棚子角落上挂着的假发。明子记得,刚到这座城市不久,三和尚就到处打听哪儿卖假发。这件事对他来说实在太重要了。仿佛他此次远行,不是为来干木匠活儿,而是专为买假发来的。那天,明子和黑罐正在收拾棚子,一个中年汉子倒背双手,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他们面前。他们只顾收拾棚子,没有理会这位中年汉子。“嘿,黑罐、明子,你们眼瞎啦!”明子、黑罐略吃一惊,掉过头来,镇定细瞧:三和尚!三和尚咧嘴笑着,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难为情。明子第一次发现,三和尚原也是一个长得很有风采的男人!那乌黑乌黑的假发,完完全全地覆盖了那丘“不毛之地”,使他一下子年轻漂亮了许多。当三和尚转过身去,请明子和黑罐欣赏时,明子忽然看出了破绽:那假发只不过像顶帽子,遮不住后颈和耳根旁的光溜,边缘齐刷刷的,反而将那儿的光溜衬得格外光溜,让人看了心里别扭。当三和尚一伸手,像揭掉头皮一样,将假发一把抓下时,明子感到了一阵儿恶心,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猜猜,多少钱?”明子和黑罐猜不出。“一百八十块!”这个数字让明子和黑罐感到咋舌。再说,三和尚又是个吝啬鬼,一分钱不是掰开花,而是数着格子花,怎么竟下狠心掏一百八十块买这么个玩意儿?但明子后来有空回想那次他在芦苇荡里见到的情景时,他完全理解了三和尚这一空前绝后的慷慨行为。从此,三和尚出门必戴假发,并且在黑罐从垃圾堆捡回的那块破镜子前好一阵儿调整和端详。
远处楼上,谁家违反居委会的规定而偷养的公鸡叫了。从门缝中漏进的曙光,使煎熬了半夜的明子心里产生了一种冲动。
离家之后,明子总是小心翼翼的。他不能让师傅发现他尿床。在他看来,师傅是凶狠的,甚至是可恶的。他不愿看到他满脸恶气的脸色。晚上,他尽量少喝水,并尽量迟一点儿入睡。入睡之前,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往外跑,哪怕是一滴尿也要将它挤出来。可是,这并不能杜绝这一毛病的再现。如果,他一人独自睡一张床,也许能使他的心理负担小一些。然而,这小小的窝棚,只勉强够放两张床,师傅自然要单独占一张,他不得不和黑罐合睡一张,并且不得不和黑罐睡一个被窝,因为他们两人只有这一床被子。他家匀不出一条被子来让他带上。
明子把双腿张开,把双臂摊开,尽可能多地去焐潮湿的褥子。他的臀部和后背已感到火辣辣的淹痛,但他只能一动不动地忍受着。他睁着眼睛,很空洞地望着棚顶。他想让自己想一些事情和一些问题,可总是不能很顺利地想下去,常被臀部和背部的火辣辣的灼热感打断。
黑罐也一动不动地躺着。
明子知道,这是黑罐在默默地忍受着痛苦,而装出根本没有觉察的样子,以使他不感到歉意。可是明子在明白了黑罐的这番心意之后,心里却越发地感到羞愧和歉疚。
明子歪过脑袋去看睡在棚子另一侧的师傅。远处折射到窝棚里的灯光很微弱。明子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师傅那颗摘了假发后亮光光的秃脑袋。“三和尚!”明子在心里情不自禁地默念了一声,觉得这名字很有趣。他无聊地玩味着“三和尚”,暂时忘了身下的难受。明子和黑罐在背后开口闭口都称师傅为“三和尚”。他们觉得他就应该叫“三和尚”。“三和尚”这个名字最自然,最真切,最得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