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1 / 3页)
他抬起头,看了看母亲,平静地小声回答说:
“我渴望知道真理。”
他的声音很轻,然而十分坚定,他的眼睛放射出执拗的光辉。她打心里明白,儿子已经把自己的命运与一种秘密而危险的事业永远联系在一起了。在她的久已形成的观念里,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她已经习惯于不假思索地听天由命,现在,看见自己亲爱的儿子走上这条艰难险阻的道路,她也只有低声饮泣的份儿。她从自己因痛苦和忧伤而缩紧的心里,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说。
“不要哭!”巴维尔温存地低声劝说,但是母亲却觉得儿子是和她告别。“你想一想,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妈妈,你已经四十多了,可你享受过一天好日子吗?爸爸时常打骂你。我现在明白了,爸爸是在你的身上,发泄他的痛苦——他生活中的痛苦。这种痛苦始终压在他的身上,但是他却不知道这痛苦是怎么产生的。爸爸做了三十年的工,从工厂只有两栋厂房的时候就做起,现在,已经有了七栋厂房了!”
母亲带着既恐惧又探根究底的神情听着。儿子的眼睛放射出美丽明亮的光芒。他把胸口抵住桌子,向母亲靠近了一些,直对着她的老泪纵横的面孔,生平第一次向她倾吐他所理解的真理。他以青春的全部活力,以一个学生的热忱,努力向母亲宣泄他所懂得的一切。他因获得这些新知识而自豪,并虔诚地信仰这些知识中的真理。他这些话与其说是讲给母亲听,不如说是想对自身做一种考查。有时候想不出适当的词,他就停下来,这时,他看见自己面前那张悲哀的脸,脸上那对和善的眼睛饱含着泪水,目光呆滞。她的眼睛充满了恐惧和惶惑的神情。他可怜自己的母亲,他又开始说了,但这时谈的已是关于母亲的内心世界,不是关于母亲的生活了。
有一次,吃罢晚饭,巴维尔放下窗帘,坐在屋角,开始专心致志地读书,他头上的墙上,挂着一盏洋铁灯。母亲收拾好餐桌,洗净碗碟,走出厨房,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身边。他抬起头,用疑问的目光望了望母亲的脸。
“你别见怪,巴沙<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我随便看看!”她急忙说着走开了,一面窘迫地闪动着眉毛。但是,她在厨房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陷入沉思,满心忧虑,把手洗净,又走到儿子的身旁。
“我想问你,”她悄悄地说道,“你在读什么书?”
他把书合上。
“你坐下吧,妈妈……”
“你有过什么高兴的事吗?”他问,“过去的生活中,有什么值得你回忆的事情吗?”
她听了这句话,悲伤地摇着头,同时胸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悲喜交集的新的感情——这种感情温柔地抚慰着她深受创伤的心。她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谈到自己,谈到她的生活。这些话在她的心里唤起了早已忘却的模糊的思念,轻轻点燃了已经熄灭的对生活隐隐不满的感情,——也就是在遥远的青春时代有过的那些思想感情。她曾和女伴们谈到过人生,每次谈的时间都很长,而且谈到生活的一切方面,但是大家,连她自己在内,只是一个劲地抱怨,谁也说不清楚人生为什么这样沉重和艰难。可眼下,她的儿子坐在面前,他的眼神、脸上的表情和他的谈话都触动着她的心灵,使她心中充满了自豪感。她为有这么一个儿子而感到自豪,因为唯有他才真正了解自己母亲的生活,向她谈论她的痛苦,怜惜她。
做母亲的向来不会有人怜惜。
母亲笨重地在儿子身旁坐下来,她挺直腰,正襟危坐,期待着某种重要的信息。
巴维尔没有看母亲,不知为什么,用非常严峻的口气低声说:
“我读的是禁书。这些书之所以被查禁,是因为其中说出了我们工人生活的真实情况……这些书都是偷偷地秘密印刷的,要是从我这儿查到这些禁书,我就会被抓去坐牢,判我坐牢是因为我要寻求真理。你懂了吗?”
她忽然觉得呼吸困难起来,睁大眼睛望着儿子,此时此刻,儿子对她来说,仿佛成了陌生人。他说话的腔调不像往常那样亲昵和随便——而是比以前更加低沉、浑厚、洪亮。他用手指捻着纤细的毛茸茸的唇髭,皱着眉,奇怪地凝视着屋角。母亲替儿子担心,又很怜惜儿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巴沙?”母亲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