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第1 / 2页)
她勉强喘口气,像从水里捞出的鱼一样贪婪地吸着气,向前弯着身子,继续低声说:
“丈夫死了,我就抓住儿子,作为晚年的依靠。但他去做这种铤而走险的事。这下我可难受了,我为他惋惜……他如果送了命,叫我怎么活下去?我不知道受过多少怕,担过多少心,每当我想到他的命运,心都要碎了……”
她沉默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
“我们这种女人的爱,是很不纯洁的!……我们只爱自己所需要的人!就拿眼前您来说,您可能在想念自己的母亲,但她对您的事业有什么用呢?你们这伙人中,好多人为人民去受苦坐牢,流放西伯利亚,去死……年轻的姑娘,深更半夜,独自一人,踩着泥浆,冒着雨雪,从城里走七俄里路到这里来。有谁催她们?有谁逼她们?这是因为她们具有博爱的胸怀!像她们那样做乃是纯洁无私的爱的表现!她们有信仰!安德留沙,她们这样做为的是信仰啊!可是我,却做不到!我只爱我自己的、亲近的!”
“我能够得到您的一点喜爱,就满足了。我知道您喜欢我——您能够爱一切人,您有一颗伟大的心!”霍霍尔在椅子上摇晃着身体说。
“不,我特别喜欢您!”她坚持说,“如果您有母亲,大家都会羡慕她有这样一个好儿子的……”
霍霍尔摇摇头,然后又用手使劲揉了揉头。
“我母亲一定还在什么地方……”他小声说。
“您知道我今天做了什么吗?”她扬声说道,她有一肚子话急着要说,但高度兴奋又使她喘不过气来;她语无伦次、稍加渲染地讲起她把宣传品带进工厂的经过。
傍晚,母亲正在喝茶的时候,听见窗外有马蹄踩着稀泥的扑哧声,又响起一个熟悉的说话声音。她一跃而起,扑向厨房门口,在过道里,有人很快地走着,她觉得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便把身子靠在门框上,用脚踢开了门。
“晚安,大妈!”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双干枯的长手搭在她的肩上。
这时,在她的心头交织着两种相反的感情:一种是失望的苦恼,因为儿子没有归来;另一种是蓦然见到安德烈的欣喜。两种感情燃烧着,融合成一种灼热的强烈感情;它像一股热浪包围着她,拥抱着并把她举起,她不能自持,一头扎在安德烈的怀里。安德烈紧紧抱住母亲,两手抖个不停。母亲一句话不说,只是低声哭泣。安德烈抚摸着母亲的头发,用唱歌一般的优美声调说:
“不要哭吧,大妈,不要伤心!我向你说句实话——他很快就会放出来的!他们没抓住他任何有罪的证据,牢里的弟兄们都守口如瓶,审问时像煮过的鱼一样不开口……”
安德烈搂着母亲的肩膀,扶她进屋。母亲倚靠在他的身上,以松鼠的敏捷动作擦干脸上的眼泪,全副心神贪婪地谛听着他的话:
起初,霍霍尔十分惊讶地大睁着眼睛,不久他就开怀大笑起来,竟至于高兴地手舞足蹈,用指头敲着脑袋,兴奋地喊道:
“啊哟!嗯,这可不是闹着玩,这是一件大事呀!巴维尔知道了一定很高兴,是吗?大妈,无论对巴维尔,还是对大家,您做的都是件大好事!”
他兴高采烈地弹响着指头,吹着口哨,喜笑颜开,这在母亲心里唤起了极其强烈的共鸣。
“安德留沙,我亲爱的!”母亲说,仿佛她打开了心灵的门,从里面像小溪一般滔滔不绝地流出充满喜悦的话语。
“我也常常思前想后,特别是思考我以往的生活。——耶稣基督啊!我活到现在,究竟为了什么?挨打受骂……白天黑夜地干活……除了丈夫外,谁也不敢交际;除了害怕外,什么都不懂得!糊糊涂涂地过日子,连巴沙怎么长大的——我都不太清楚。丈夫活着的时候,我是不是疼爱儿子,连自己也不明白!我的一切操劳,我的整个心思只用在一件事上——想方设法使我那野兽般的丈夫吃得有滋味,吃得饱,把他伺候得周周到到,不叫他生气,希望他不要打我,哪怕可怜我一次也好。我不记得有哪一回他可怜过我。他打我,哪里像打自己的妻子,简直是——打他的一切冤家对头。二十年就这样过来了,结婚之前的事,我已经记不得了。我也试着回想少年光景,但全是一抹黑,好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我这是虚生浪死。不久前,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到这儿来过——我和他是一个村的,他一提起家乡的事,就数说个没完,可是,我只依稀记得那里的房屋,约摸记得那里的人的面容,至于人们怎样生活,他们说过什么,谁出过什么事——全忘了!失火的事我倒还记得,闹过两次。好像我心里的一切都被打得无影无踪了,我的心被钉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
“巴维尔向您问好。他的身体十分健康,精神非常愉快。那里地方很狭窄!抓了一百多人,有我们的人,也有城里的人,一间牢房关三四个人。监狱的头头们倒没有什么,比较起来还算好的,不过他们的工作很不轻松——那些鬼宪兵一下子给他们增添了这么多事情!所以,他们管的并不很严,总是说:‘诸位,请安静些,别使我们为难!’哎,一切都还好,大家可以谈话,可以传看书籍,有东西彼此可以分着吃,这种监牢不坏!虽然房子旧了,地方很脏,但管得松,日子好过。那些刑事犯也表现很好,帮我们不少忙。这次放出来的有我、布金和另外四个人。巴维尔也很快可以出来,这毫无疑问!维索夫希科夫可能比谁都要蹲得久些,他把那些家伙气坏了。他一天到晚骂人,不分青红皂白,什么人都骂!宪兵都没法见他。看来他得受审判,或者要挨一顿毒打。巴维尔常常苦口婆心地劝他:‘尼古拉,不要这样!即使你把他们骂得无地自容,他们反正也不会变好的!’但他还是喊叫不休:‘我要像揭疮痂一样,把他们从地球上统统抠掉!’巴维尔在监狱里挺沉得住气,又稳重,又坚强。我可以告诉你,他很快就会放出来……”
“真的快出来了!”母亲稍微感到放心些,温存地微笑着,说道,“我明白他很快会出来的!”
“您心里明白,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好,给我倒杯茶吧,告诉我,您这段时间是怎样度过的?”
他笑容可掬地望着母亲,这阵子他显得十分可亲可爱,在他圆圆的眼睛里,闪动着依恋的、略微忧郁的火花。
“我非常爱您!安德留沙!”母亲深深叹了口气,打量着他的瘦削的脸,只见脸上很可笑地长满乱蓬蓬的黑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