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羊脂玉(第1 / 5页)
“何师傅起得恁早?我从门缝里看见,他走得又急又快。”
“怕人看见呗!”
“看见又怎样?”
“多管闲事!”
他们也不喜欢做官。前些年选队长,都是抓阄儿。谁抓着谁干,还要叫一声:“嗨——倒霉!”这一年生意做不成了。他们是一年一换,也算乡规民约。
大队治保主任是石碾子巷的人,叫刘大孩。他是由上级委派的,已经连任二十多年。大伙公认他吃了大亏。刘大孩人缘好,虽说好开个玩笑,却热心为人民服务。谁家的鸡少了,也向他报案。大孩决不嫌案子小。他拿一根烧火棍,在阴沟里、草垛里到处翻,最后捡一把鸡毛交差。不过,你起码要搭上一条烧鸡腿,或者一裤袋炒花生什么的。石碾子巷多是生意人家,不缺少零嘴吃。按世邻称呼,刘大孩属子侄辈,到谁家都随便,兼之办案有功,吃点喝点顺理成章。他也不客气,嘻嘻哈哈,伸手就抓。你骂着骂着(骂着玩儿,并不当真),他已到手了。刘大孩禁骂,不红脸,不害羞。出了门,一路吃,一路唱去:“辰时来案辰时办,午时来案午时盘,半夜三更来了案,灯笼火把照堂前。呛呛呛呛呛!……”用的是黑头韵,带点花脸腔,水平一般以下。
石碾子巷还保留着古朴的民风。如果你留心察访,在他们的生活中,甚至还有某些原始的、带有野性的色彩。
在石碾子巷尽头,有一座三合院。院子中间有一棵老枣树,树身粗糙而弯曲,枝干古藤几乎覆盖了小院。夏天时,枣叶碧绿,秋天时,红枣满树,而叶子却早早脱光了。整个看去,就像一棵巨大的枯枝梅,把小院装点得古雅幽静。偶尔,有一声不知名的鸟叫,婉转嘹亮,余音不绝。
这一家有两个男主人,同在后街的公社院里做事。女人在家做家务,大门常年关闭着,不大和外面的人来往。这家的孩子有好几个,大多在学校读书。他们对孩子读书的事很重视,这和石碾子巷所有的人家都不同。这个家庭似乎有自己独特的生活秩序,并不管外人怎样议论,只是按照自己选定的生活道路,一天天打发日子。
镇上的人把这条小巷叫石碾子巷,是因为巷口靠山墙处有一座石碾,青石碾砣,青石碾盘。碾盘中心曾有过四个刻字:大明景泰。俞二狗的爹俞时周活着时,还说过这事,他识得几个字。不过,现在那刻字已磨损得模糊不清了。景泰是明代宗朱祁钰的年号,这么算来,石碾当有五百余年了。黄河故道两岸不乏古董,秦砖、汉瓦、唐槐,都能找得到。农家小院一个不起眼的石碓窝,不定也有几百年的寿仙。还是俞二狗的爹俞时周说的:“这地方,历史!”
早些年,青石碾周围曾是很繁闹的。入冬以后,特别是一到腊月里,家家户户在这里挨号碾谷,准备过年时蒸黏面,做糖陀螺用,所以显得分外喜庆。小孩子们像麻雀一样,一落一群,唧唧喳喳地笑闹,绕着石碾追逐。大人们只是欢欣地看着,并不管束,偶尔大叫一声:“当心”。这种时候,不论是新碾出的小米,还是碾道里热喷喷的驴粪蛋儿,都透着很浓的年味。
近一二十年,黄河故道两岸不大种谷子了(据说是因为低产,麻雀也太多),所以青石碾也就闲置起来,静静地卧在那里,仅仅作为石碾子巷的标记了。
远路来了客人:“打扰,请问石碾子巷在哪儿?……”
“努!”镇上的人用手一指,再不用多说一个字。
这是一个复杂而特殊的家庭。
凌晨,当麻雀还没有出巢,老枣树还浸泡在水雾中的时候,小院的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胖乎乎的老汉,并不从容也不惊慌地从里面走出来,匆匆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经过那个被露水打湿的石碾旁边,往北一拐,径直朝北街的公社大院走去。
于是天亮以后,小镇上便开始传告:
“何师傅今夜又回小院来住啦。”
“俞二狗真是个憨蛋!”
青石碾就这么个用途了。冷清。
石碾子巷是小镇最古老的巷子,整个小镇就是由此发端,一年年扩展起来的。小镇是公社驻地,经济文化发展都很快。新兴的居民区,不断扩大的机关单位建设,处处呈现着新的气象。这大概就是常说的,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
相比之下,石碾子巷就显得冷落和陈旧了。几个世纪下来,仍是那条又弯曲又狭窄的青石小巷。两侧还保留着不少旧式房子,房脊上长着茅草、瓦松,一蓬蓬的,墙根有苔藓。整条小巷显得阴暗、潮湿,不时有一两个老态龙钟的蟾蜍爬出来,一脚踩上去,吓你一跳。
这里处处可见旧时代留下的痕迹,即便是民情风俗,也是如此。
比如,石碾子巷的人重经济,不重文化。小孩子上学,能记账就不上了。这里的三十一户人家,除了种地,几乎家家还做些生意。小镇上所有赚钱的小行当,差不多全由石碾子巷的人包揽了。他们注重实惠,赚钱养家是当务之急,文化不文化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