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槐(第1 / 2页)
今天的会开得很红火。几年不开会了,大伙都觉稀罕。老槐敲完钟,提个小板凳第一个到会场,连村长都还没来。老槐不管别人,独自坐在村委会那个土台子前头,吸着烟心里很踊跃。开会了,日他娘又要开会了。老槐并不指望大伙来得那么快,他想一个人慢慢享受这个过程。你想啊,这真是很美妙的,大伙又要坐到一起开会了。这几年各人干各人的,见面都难了。一个村的人见面都难,这就是很严重的问题,仅仅为了让大伙见见面也应当开会。今天大伙来得出人意料地快,而且没人带活计到得早一点的纷纷向老槐打听开什么会。到会最早的当然是一群老头儿老太太。一个个笑眯眯的像娶孙子媳妇。弯腰老皮笑嘻嘻坐老槐旁边搭话,说老槐你今儿又是头一个?老槐挪开一点转脸说狗话哪次开会我不是第一个?老槐最不喜欢的人就是老皮。不喜欢他的原因是因为他有一口松木棺材。老皮被老槐冲一顿,怪没趣,转脸和一旁的张老太说话去了。张老太也是老槐不怎么喜欢的一个人,不喜欢她的原因是因为这人没立场,见啥人说啥话。比如问老槐和老皮的棺材谁的最好,她就从来没个一定的态度。老槐说自然是我的棺材好,那是最好的柏木做的,如今连柏木都见不到了,这样的棺材还不好?张老太就说那是那是,柏木稀罕,沉甸甸的一拍当当响。弯腰老皮给张老太说柏木算啥?死沉!到时候往地里抬能把人压死,还是我的松木棺材好。那是真正的哈尔滨红松,木质又好又轻,抬也好抬,你说呢?张老太就连连点头,说松木稀罕,咱本地没有,本地没有的当然是最好的。张老太主要是被弯腰老皮的什么哈尔滨蒙住了,她不知道哈尔滨是个什么东西,哈尔滨红松这名称就显得气派,她不知道别人是否听说过,反正她是没听说过,就像砀山酥梨、符离集烧鸡一样,大约也是全中国有名的。有一次老槐经过张老太门口,正好听到弯腰老皮在她家偷说他的棺材怎么怎么的。老槐就很记恨。
老槐侧耳细听了一阵子,弯腰老皮和张老太在说别的事,没说棺材。没说就好。哪天我要请一些人,大伙当众说说清楚,究竟谁的棺材最好,这事不能算完。
终于要开会了。村长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文绉绉的有些秀才气。讲话嗓音不高,不像老村长那样粗喉咙大嗓门。但今天会场秩序特别好,一千多人静静地翘首望着台上,没准说话也没人干杂活。秀才讲话很清楚,每一句都听得清。老槐很赞赏,肚里有墨水就是不一样,于是老槐就忍不住喊了一声:“好!”声音极大,把秀才吓了一跳。会场上有人笑起来,却没人吃惊。大伙都知道老槐开会向来是要随时发表意见的。上头讲得好,他就大声喝彩,讲得不顺耳,他会随口大骂:“放屁!”“胡说!”等等。当他发表意见时,并不在乎讲话人和会场其他人的态度。在老槐看来,开会就像唱戏一样是个热闹事,为什么不能随时喊好或者拍巴掌呢?老槐开会讨厌别人小声嘀咕,但他自己却喜欢即兴插嘴。这不一样。别人说话是扯闲篇干扰开会,老槐插嘴是和会议内容密切相关的。看来秀才还不太适应老槐这种打断讲话突然喊好的办法。他冲老槐苦笑了一下,继续讲话。内容是介绍村办企业的情况,说企业发展势头很好,产品销路也好,等等。这个内容秀才讲了有十几分钟,老槐就鼓了三次掌,也就他一个人鼓掌:“呱呱呱呱呱!……”单调而热烈。大伙都在静听,没人再发笑。倒是秀才有些发窘,这算怎么回事呢?只他一个人鼓掌,就显得整个会场反应漠然,那么就不如不鼓掌。其实大伙还是挺关心村办企业发展情况的,都在伸长脖子等下文,秀才讲了上头这些话是仅仅通报情况呢,还是另外有事要商量,大伙都急着要听下文,没人理会老槐鼓掌不鼓掌的事。如果真有人计较说老槐你别乱打岔,他会跳起来和你理论一番,那样会更误事。秀才果然又往下讲,说企业发展虽然好,但资金不足,号召大家自愿投股,年底可以分红。这话一出口,底下就议论开了,会场嗡嗡响,群众反应热烈。弯腰老皮当场站起来说:“我投一千块!”又有人站起来表示要投股,秀才抬抬手示意大家静下来,笑着说,大伙别急着表态,可以回家从容商量一下,商量好了三天内到村委会交钱。然后就宣布散会了。
这会开的!
“开会!”
“开啥会?”
“我哪知道开啥会!”
“关你啥事?”
“我得敲钟!”
天还黑漆漆的,老槐就醒了。
老槐醒了就吸烟。老槐当然要吸烟,这是几十年的习惯了。过去老伴活着时还有人劝他少吸点,眼下没人劝了。其实过去劝也是白劝,老伴知道的,但黎明醒来时,老两口儿说什么呢?无非说些吸烟不吸烟的事。老伴说你坐起就吸烟也不嫌嘴臭,老槐说又不给你亲嘴。老伴说吸烟不长寿,老槐说我十四岁就给自己打了棺材。老伴说省点钱给孩子们,老槐说娘儿们!自从老伴死后,黎明就显得格外冷清,老槐只能吸闷烟,听鸡打鸣,再不就是听儿子那屋里动静。这不是想听不想听的事,而是你非听不可。那屋有动静传来,老槐耳朵不背,还能不听?儿子和媳妇屋里常在黎明时有动静,不是床腿嘎嗒嘎嗒响,就是小狗子吱哇吱哇叫。他当然知道他们在干啥。小狗子这小娘儿们奶子太大,老槐一直这么认为。奶子太大就会叫唤,就骚。
老槐今天醒来特别兴奋,只吸三袋烟就下床了,他不再听小狗子的呻吟声,她早晚得把儿子折腾死。他早就厌烦了她的声音。他今天有极其重要的事要干。老槐下床拉亮电灯就往床底下摸,摸了好一阵终于摸出一根小铁棍;这正是他要找的物件。他把小铁棍放到灯底下看了看,锈了。有些生锈了,上头蒙一层灰黄的锈斑。他用袖口擦了擦,掉一层铁屑。老槐有些感慨,铁棍老不用就会锈,铁棍塞床底下已有几年了,几年不用还能不锈?这是很明白的道理。铁棍是敲钟用的,就是以前上工或者开会敲钟用的。钟不是真的钟,而是一块犁铧头,敲起来比钟还响,一村人都能听到。那时老槐一天敲几次,小铁棍也是滑溜溜的,敲过了往袖筒里一塞,上工开会拾粪赶集上店走亲戚,走哪儿带哪儿。铁棍是他的玩意儿,就像他的烟袋一样从不离身。但现在它锈了。老槐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又从床底下找出一只破鞋,包在小铁棍上来回使劲打磨,他必须把它弄光溜了。
老槐从没当过干部,却当了几十年的敲钟人,老槐其实还有点讨厌当官的,讨厌那个指手画脚的熊样。老槐不喜欢干活,就是那种老实巴交在田里死干的那种活。年轻时喜欢到处跑,当兵、做生意、摸鱼捞虾,只是什么名堂也没干出来,最后只好仍然侍弄土地。好在老槐也并不讨厌土地,他只是讨厌一天到晚在地里干。他还是喜欢东张张西望望,和人说些天下事什么的。比如他就最喜欢开会。老槐当敲钟人纯粹就是因为这个。
开会实在是个很快活的事,不用干活,还能听天下事。解放几十年,村里每次开会,老槐永远都是第一个到场。庄稼人开会不当一回事,喜欢磨磨蹭蹭,再不就是带一堆活顺便做,男人拧绳子,女人纳鞋底,一边交头接耳说笑,会场乱哄哄的。老槐不,老槐搬个小板凳坐在最前头,只端个烟袋,眯起眼仔细听,什么活也不做,开会就是开会,开会就要有个开会的样子。会场太乱了,村干部老讲,不要说话了不要说话了!没人听,还有人笑。老槐便不耐烦,猛站起来转身朝人群吼:闭上嘴,鸡巴拧的!会场立时静下来。没人敢得罪老槐。老槐曾把一个人用铡刀劈成两片。村里人不怎么怕干部,却怕老槐。连干部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但干部鬼得很,老槐喜欢开会,就让他专门负责敲钟,既重用了他,又免去了自己的麻烦。啥时开会,只要给老槐说一声就行了:“老槐叔,后晌开会,你敲敲钟。”管保误不了事。开始敲钟是没报酬的,后来给记工分,一举数得,老槐很乐意。你想,当全村人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老槐却早就知道要开会了。而且啥时敲完全由他掌握,吸一袋烟也行,吸两袋烟也行,掖好烟袋,拿出小铁棍突然就敲起来:“当当当当!……”在寂静的村子里骤然弄出一片辉煌的声音,大家全部从家里探出头来打听,那实在是件很快活的事。
“想敲就敲呗。”
“我得吃饭!”
“哧哧哧!……”
小狗子隔窗棂笑起来。小狗子上身赤着,老槐能看到她白生生的胸脯,忙一转脸去了灶屋。他记得昨晚还有剩馍馍。看来等不及小狗子做饭了。他对小狗子的嘻嘻哈哈向来没有办法。小狗子能干,里外全靠她张罗,还办个养鸡场,几百只鸡呢。平日里也孝敬,就是爱没大没小和他顶撞。老槐不和她理论,去灶屋拿了一个干馍,就出院门去。他本想直奔门前槐树底下敲钟的,猛想还是太早,大伙都没吃早饭。可他义不愿再回院去,说不定小狗子会跑出来撒尿。是的,一泡晨尿也该撒了。老槐就曾经撞上过,她随便披一件衣裳,袒皮露肉地就往厕所跑。老槐气得跺脚,说你们就不能买个便盆放屋里!小狗子在厕所里应道,臊气烘烘谁往屋里放?还要拾进拾出的我嫌烦!从此老槐晨起就特别当心,生怕碰上她。小狗子好像并不在乎,依然披件衣裳慌慌张张往外跑。看见老槐还笑笑说憋不住了憋不住了。老槐总是转脸躲开,他当然不能说憋不住了就去尿,这话题无法继续。可他心里嘀咕,女人憋尿到底不如男人。
老槐蹲在院外的老槐树底下,手托干馍啃得咔嚓咔嚓响,眯着他的几畦子黄瓜长得欢实,心里怪舒心。儿子媳妇都不让他种黄瓜,说嫌麻烦还不如买着吃。儿子是乡里兽医,手里很有钱,小狗子也有钱,大把大把的票子。他们说大,你歇着吧。老槐说我要种黄瓜卖了打酒喝。小狗子说给你钱,打酒能花多少。老槐说我不要你们的钱我要种黄瓜。小狗子说黄瓜不值钱种啥种。老槐说我种着玩你们管得着吗!小狗子说种吧种吧哪天我把鸡都放出来给你啄了。老槐说你敢,打断你的狗腿。小狗子就哧哧笑,笑得浑身的肉乱哆嗦。老槐就很生气,怎么能这样笑呢?笑得叫人心里乱乱的。骚货。小狗子时常叫他想起那个大车店的秧子。那个秧子就爱撩人,撩得人光想和她斗气,斗得有滋有味的。
昨晚村长冷不丁跑来,说老槐爷明天早饭后开会,你敲敲钟。老槐乍一听愣了一下,不相信似的,然后恶狠狠地说:“狗日的你早该说开会啦!”
可不。从大队改成村,几年了就几乎没开过会。这是老槐最恼火的事。当然老槐恼火的事还有很多,比如乱摊派,比如粮价低,比如小狗子的奶子,还有什么社改乡、大队改村,胡鸡巴折腾。但在老槐看来,不开会毕竟是最让他想不通的。倒不是因为不开会冷落了他的小铁棍和悬在树底下的犁铧头,也不是因为他感到有什么问题需要开会解决,而是他认为开会本身就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至于开会解决什么问题,当干部的讲什么话,都无关紧要。你可以讲国际形势,可以讲计划生育,可以讲积肥造田,也可以讲打狗养猪,随便。或者就像老村长那样,讲话什么都讲不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讲什么,只见他肚子一挺一挺地很来劲,来劲就行。老村长就爱开会,老槐就比较赞赏。当干部怎么能不开会呢?你想想一个村那么多人,居然几年不开会,没人讲话,也没人听讲话,这像个什么样子!老槐每次见到老村长,都要愤愤然一番。老村长就很感动,说老槐兄弟你还记得我开会的事。老槐说咋不记得你讲话咕噜咕噜的,老村长就很惭愧,说是哩是哩咱肚里不是没词吗。老槐就很宽容的样子说啥词不词的有个声音就行,老百姓又不计较。然后老槐骂一阵子新村长,说如今的年轻人再不懂开会是多么重要了。可是不会开会怎么能当好干部呢?这道理也是极明白的。
村长终于要开会了,这使老槐很高兴。
等他一切收拾停当打扮整齐,天已大亮。老槐站在院子里,看儿子媳妇还没起床,心想狗日们的刚才折腾累了大概在睡回笼觉,可是开会不能耽误。就响亮地咳了几声冲窗户吼:“该起床啦做饭,一会儿村里要开会!”
喊声惊动了小狗子,不一时小狗子从窗棂眼望望外头说:“大,你喊啥,吓人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