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即将消失的村庄(第2 / 2页)
那一天,老乔远远看到两个穿制服的人从山道上走来,顿时心里一惊,到底还是来了。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急忙回屋换一身干净的衣裳,环顾一遍破破烂烂的家,锁上门走了出去。两个穿制服的人走近了,老乔却发现是两个邮递员。因为山区偏远,邮递员一个月才来一次。以前是一个人,现在外出的人多了,就增加了一个人。两个邮递员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近村口,已有许多老人围上。老乔松一口气。里头也有他的邮件,一件是邮包,是儿子寄来的,一看笔迹就知道。另一件是一个大信封,上头写着溪口村村长收,落款是南方一座大城市,却没有详细地址。老乔心有所动,急忙回家拆开,里头并没有信,只有一沓折叠整齐的大报纸,足有十几张,是那座城市的晚报。老乔有些纳闷,把报纸翻来覆去地看,忽然发现一篇叫《回归原始》的文章,被人用红笔画了个圈,大概是寄件人特别的提示。老乔是小学文化,当干部多年又认一些字,看报没有问题。这篇文章的作者署名叫麦子,文章的大体内容是写她回归大自然的一段经历,说她独自去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区,在一个洞穴里生活了一个多月,那里如何山高林密飞鸟成群,如何溪流清澈空气新鲜。她在那里如何放松自己,修养身心,如何引诱一个强壮的山里男人,体验了一次简单而原始的性爱。她说自己如何从内心里感激那个山里男人,因为他让她获得了一种彻骨而纯粹的快感,又说自己很对不起那个山里男人,因为她欺骗了他。老乔看完,沉默了许久。他不知道应该恨这个女人,还是应当感激她。当他读完第三遍之后,老乔终于决定,还应当感激她。虽然上了她的当,但到底免除了一次牢狱之灾。
后来,那十几张报纸就成了老乔闲时的消遣。他仔细阅读报纸上的每一篇文章,内容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老乔觉得很新鲜。其实那上头还有一条不起眼的消息,也许会让他更感兴趣,就是在一张报纸的夹缝里,有一条短新闻,说这座城市的动物园里,一只千年老龟趁黑夜逃逸了。可惜老乔没注意到。对麦子的那篇文章,老乔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看一遍,看完就躲进被窝里,呻吟着叫唤麦子麦子麦子。那时,山风正呼啸着掠过窗外,溪口村又一座老屋倒塌了。
三天后,刘玉芬离开溪口村,外出打工去了。她对老乔很失望。她甚至没说让老乔替她看屋子。就在刘玉芬离开溪口村的当天,老乔就上山了。
老乔上山的时候,不再有好奇和喜悦,变得有点凶神恶煞。他准备赶走那个女人,不管她是谁。这是溪口村的领地,不经过允许,居然堂而皇之地住在山上,也太不把村长当回事了。他已经不在乎什么人气,什么三十多岁的女人了。溪口村连自己的年轻人都留不住,你还能指望留住一个外来人吗?溪口村该败就败,活该。
刘玉芬让他气昏了头。那女人忸怩半天,原来只是想让他当一回人种,就像公猪公羊一样。村长管给人看屋,管给人修房子,管给人养老送终,还管给人当人种吗?这太作践人了。可老乔只在心里窝囊,怒气没能撒出来,他必须找个人发泄自己,那就只能是山上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山上的树木已经郁郁蓊蓊,足可以藏得千军万马。这是老乔带领全村老弱残疾花费十几年时间恢复栽植的。以前山上都是原始森林,后来毁林开荒,一大半的森林砍光了种粮食,粮食还是不够吃,溪水也变浊了。当初砍树的时候,村里人就心疼得咬牙,可他们没办法。这十几年,年轻人几乎走光,也不再有人生孩子,再加上老人不断死亡,村里人口减去大半,老乔索性退耕还林。老人们都支持,每日气喘吁吁上山栽树,这是他们唯一的精神寄托和排遣孤独的方式了。十几年的时间,山又绿了,溪又清了。
山上的洞穴很多,老乔都熟悉,却不知那个女人住在哪个洞里。他拨开树丛,找了几个洞没有找到,就在山上大喊大叫喂女人你出来喂女人你在哪里。喊叫声在峡谷里荡来荡去,显得极有气势。其实那个女人听到了,不仅听到了,而且循着喊声发现了他。那会儿她距他并不太远,正坐在洞口的一块岩石上看书。她知道他在找她,她从他的行动和喊声里,看出此人来者不善,可她不怕。等他喊累了,她才慢吞吞合上书站起来,大声说喂男人你喊什么喊。
怎么会这样呢,老乔时常回忆,试图理出个头绪来。大约十几年前,年轻人开始外出打工,或者做小生意。有的赔了,多数还是挣了钱回来。赔了的人就不服气,说到城市里捡垃圾去。过了年还外出,结果也挣了钱。
那时他们挣了钱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张罗造房子。造房子是庄稼人一辈子的事业,房屋是庄稼人的衣胞,是栖息和生活的地方,是养儿育女的场所。其重要性也就仅次于拥有一片土地。原先的房屋早就破旧了,墙体已经开裂,屋顶已经漏雨,修一次又一次。他们的爷爷或者父亲曾做过造新房的梦,想了一辈子也没造起来,现在要由他们来实现了。年轻人从外头回来时有些急迫,也有些炫耀地掏出一沓钱,买砖买瓦买木料。他们不会诉说在外头的艰辛甚至屈辱,他们只让父母妻儿看到他们的风光和能耐。于是一座座新房建起来了,个别的还建了二层小楼,原先的土坯房推倒做了肥料。那是溪口村最热闹的几年,鞭炮声老是响个不停。接着更多的年轻人出去了。那些日子老乔也格外兴奋,村里人多地少,就说去吧去吧,志在四方,志在四方。
但之后,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建房的速度慢了下来,终于完全停止,没人建房子了。他们说真傻。连儿子也这么说。儿子乔小法是第一批出去的,挣了不少钱,原也准备建房的,可到底没建。他说真傻。老乔不懂,就问儿子,说小法你说谁傻呢?小法说建房的人真傻。老乔说建房的人怎么就傻呢?小法笑笑,说你以后就懂了。那口气仿佛他是爹。
年轻人对建房失去了兴趣,对土地也失去了兴趣。再后来,就陆续把老婆孩子也接了出去。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外头干什么,只说在某某城市。城市是那么好进的吗?没成亲的年轻人也不急于成亲了。过年回来,有媒人上门,年轻人只淡淡地笑笑,说不急。媒人急了,说你两年前就托我提亲的呀。年轻人便摊开手赶母鸡一样,说您老走好,走好。
乔小法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把老婆孩子接走后,再没回来过。半年前来过一封信,让老乔也去,说这个破村长有啥干头,到我这里来只让你接送孙子上学。老乔没去。但老乔感到了孤独。老伴死了二十多年,他又当爹又当娘还当村长,那时他没觉得孤独,只是觉得累,忙完白天还要忙到半夜,倒头就睡。现在儿子一家走了,村里年轻人都走了,溪口村的老人们都感到了孤独。但他们不说,也不抱怨,只是沉默着,偶尔向村口唯一通向山外的那个路口张望一阵。老乔看了难受。他真希望他们大骂一通,起码也发出点什么声音。可他们不。一个村子都静悄悄的。
当老乔拨开树丛来到她面前时,发现这个穿着一身栗色休闲装的女人,其实已近四十岁了,并不像她赤裸的身体那样显得年轻。可这并不影响她光彩照人。她染着一头棕色头发,体态丰腴,皮肤白净,只是面孔有山风熏染的痕迹。她像一匹妖媚的狐灼灼地看着他。老乔忽然有点胆怯,说你是什么人,女人说我是城里人怎么啦。老乔突然没头没脑怒道谁发明了城市?女人笑了,说你先告诉我谁发明了乡村。老乔一愣,说谁让你到我们这里来的,女人说我自己想来就来了。老乔说你是吃饱了撑的吧,女人说你弄错了,现在城里人时兴不吃东西,都饿着呢。老乔瞪大了眼说为啥,女人说城里人没胃口,吃什么都不好吃什么都不想吃城里人都得了厌食症。老乔说那你就是闲着没事干,女人说你又错了,我是干得太累了才躲到这里来的。老乔根本就不相信她是个能干活的人,说你不会是个逃犯吧,女人咯咯笑了说你这人太没眼光,说不定我是个老板呢,在你这里投资三千万建个度假村怎么样?老乔说你口气不小,三千万你抢银行啊。女人摇摇头,说算了不谈这个了,咱们交个朋友吧,老乔说男人和女人也能交朋友?女人说是的就是男人和女人那种朋友,老乔说你别耍我了我这几天脾气不好。女人说看出来了你好像有什么事不开心,不过我看你挺像个男人的。老乔说啥话怎么我像个男人我就是男人。女人笑了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很性感。老乔不懂说你说啥感,女人说就是说你很瘦很结实很有骨感,时下城里的男人都长一身女人肉恶心死了。老乔似懂非懂,少了耐性,说你少废话,你明天必须离开这里。女人说为啥,老乔说不为啥就是要你走。女人说听口气你好像是个村长,老乔说我就是村长。女人突然大笑起来,老乔盯住了看,说有啥好笑的。女人止住了笑,说怪不得这么盛气凌人,你知不知道,城里有许多关于村长的段子呢。老乔说啥叫段子,女人说就是故事,下流故事。老乔不吭声。女人说就是说村长像个恶霸,在村里想睡哪个女人就睡哪个女人,这类故事很多。老乔说放屁,那是你们城里人编派的。女人又一阵大笑,说揭到你痛处了吧,你也是这样的村长吗?老乔浑身又抖起来,突然吼道,是,我就是这样的村长想睡谁睡谁,只要在我的地盘上。女人突然害怕起来,说你不会想睡我吧?老乔的脸狰狞起来,说你以为我不敢睡你,伸手抓住女人的衣裳猛一扯,上头的扣子全飞了,两个雪白滚圆的奶子跳出来,女人也不掩怀,伸手一个耳光打在老乔脸上说你还真敢,你这个流氓你几次偷看我洗澡以为我不知道啊。老乔面红耳赤,一下抱住了她就往洞里拖。女人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喊大叫。老乔此刻已像一头野兽,索性弯腰将她抱起,扔在洞子里一堆干草和树叶铺成的地铺上。女人爬起来就往外逃,大喊救命,被老乔扯住胳膊拉回又扔在草铺上,一手死死按住她,一手飞快脱解自己的衣裤。女人不停地挣扎又踢又咬,老乔的手上胳膊上流出血来。老乔不吭一声,撕扯完自己的衣裳又撕扯她的裤子,直到把两个人都撕扯得精光。女人疯狂地大叫着喊快来人啊有人强奸,老乔说你叫破喉咙也没用,这山上没人,说着狠狠地扑了上去,女人像被一块岩石压住了,顿时面如红云泪流满面,任由老乔摆布。后来女人就虚脱了一样浑身酥软惺忪着眼说,你杀了我吧你不杀我我就会杀了你。老乔也不吭气只专心他的事情欲死欲仙,尽情发泄积攒了几百年的怒火欲火。在后来的几个小时里,老乔一连要了她三次,直到精疲力竭,女人就不停地呻吟说村长村长我会杀了你。当老乔终于罢手穿上衣裳踉跄走向洞口时,女人在后头用微弱的声音说村长你是个杂种你会后悔的。
事实上老乔回到家就后悔了。他意识到自己犯了罪,那个女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畜生的。他上山时只是想赶走她,真的没想占人家便宜,怎么说着说着就撕破人家衣裳呢。老乔想得脑壳疼了也没想明白,昏昏沉沉睡了一夜。
第二天,老乔又爬上山去,他想向她认个错,求得她的宽恕。当他找到地方时,却发现那个女人已经走了。
洞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像是用树枝打扫过的,只有干草和树叶做成的床铺还在,厚厚的软软的。洞子里依然漂浮着那个女人的气息,那是一种淡淡的温暖的气味。老乔坐在床铺上,忽然捂住脸哭起来。
在此后的日子里,老乔一直胆战心惊。他知道警察会来抓他,夜里一阵山风吹来,也会吓得激灵坐起身。
老乔从家里扛个梯子出门。他不能不去,又实在怕去,心里又其实想去。刘玉芬的房屋漏雨,他当然得帮她修。事实上他已经帮她修过好多次了。刘玉芬的房屋一漏雨就来喊他。有一次是在半夜里,老乔慌慌张张扛着梯子随了去,冒着倾盆大雨爬上屋顶,修好下来时已成水人,虽是夏天的夜,也冷得发抖。刘玉芬忙拉他进屋,不由分说扯下他的湿衣裳,拿条干毛巾为他擦拭身上的雨水。老乔虽已近五十岁,身体依然结实得像木头。刘玉芬的手在他结实的肌肉上迷恋地游走,让老乔感到一种遥远的苏醒。他低下头,这才发现刘玉芬也淋得透湿,两个乳房不大却轮廓分明地撑出来,连乳头都清晰可见。老乔的身上在发热,血液在奔腾,他已经很久没闻到女人的气息了。面前这个三十二岁的女人,因为没生过孩子,依然显得那么年轻,她的软软的手在他身上轻柔地抚摸,让他浑身酥软,站立不稳。他抬起手,几乎要搂住她了,却突然一道闪电袭来,老乔一惊,抓起湿衣裳蹿出门去,扛着梯子冒雨跑回了家。
后半夜,老乔没有睡着。刘玉芬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二十多年干瘪的欲望如烈火样燃烧着他。自从老婆死后,他没有找过任何女人,也从没有过再娶的打算。他在后娘的阴影里长到十几岁,经常遭打骂还在其次,因为过分的打骂会引起爹的干涉,生活中一点一滴的伤害更让他难以忘记。后娘经常会在爹看不见的时候把唾沫吐在他的脸上,几乎每天都要吐几次,他老也擦不净。他不能让儿子受这个委屈。老婆是病死的,那时儿子才三岁。临死前,老乔看出她同样的担心,就握住她的手说,你放心走吧,我不会再娶别的女人,我要自己把儿子拉扯大。老乔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在家里是一位慈父,在村里是一个木讷而本分的村长。虽然没有太大的本事,村里人还是认可他,不然不会连任多年村长。可现在他真的感到了孤单,感到了村中弥漫的衰败和死亡的气息,也感到了自己的无能和无奈。溪口村不能就这么完了,自己也不能就这么完了。他对自己说,该有个女人了,日子还得过下去。
可是当他扛起梯子走向刘玉芬家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忐忑。这是他在那个雨夜之后,第一次去刘玉芬的家。他知道这次去要有个结果了。他的不安不是因为害怕拒绝,他相信刘玉芬是愿意嫁给他的。她已经多次向他发出信号,比如一个笑容,一个红脸,一个眼神。这些也许不算什么,但以刘玉芬这样平素规矩胆怯的女人,能有这些表示也就够了。老乔作为一个男人,能够感觉到其中的意味。只要他愿意,这个女人就是他的了。老乔的忐忑也正在这里,因为他还不能确定再婚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自己好像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娶了她,就是重组一个家庭,而原来的那个旧家也就意味着消失了。他想起漂泊远方的儿子、媳妇和孙子,想起死去的结发妻子和曾经的诺言,他有些伤感。
当然,老乔终于还是迈进了刘玉芬的家门,帮她修了房。那天他没有匆忙逃离。他喝着刘玉芬为他沏好的浓茶,习惯性地摸出一只辣椒放进嘴里慢慢嚼。在经过最初的难堪之后,那个女人到底说出了口,她说得十分吃力十分弯曲十分脸红,但老乔还是听懂了。当他确信自己听懂了之后,却吃了一惊。原来这个仍然很年轻的女人并没有打算嫁给他,她说她本来想嫁给他的,可是感觉他老了一点,并且表示歉意。可她愿意并且十分希望和他睡一觉或者睡几觉,她想通过他怀一个孩子,因为她一直不相信自己不能生孩子,她一直怀疑是那个和她离了婚的男人有毛病,她为此受了十几年的冤枉,她要证明自己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最后她对老乔说村长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如果真的怀了孕我不会告诉别人是你的孩子,我也不打算把孩子生下来,只要让村里人知道我没毛病就行了,然后就去流产或者引产,然后我就外出打工去,不打算再回溪口村了。
老乔使劲嚼着辣椒,头上冒出一层汗珠子。他盯着这个女人挤巴挤巴眼,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走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