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1年春(第1 / 3页)
市集广场中间有一座搭了一半的火葬柴堆,牢实的构架中间有一根粗大的主柱,木柴围绕在旁。贞德已经放弃申诉,她已经被判决有罪,被判入狱。
可是他们没有拆掉柴堆。
叔母朝我点头,示意我们应该离开了。她还要留在公爵夫人房内说些告别的客套话,我便走到大厅等待,把风帽罩在头上,手藏在斗篷里。这个五月依然很冷。我在想贞德在牢里有没有毯子,就在这时,公爵的双扇门“砰”地打开,公爵飞快地走了出来。
我躬身行了屈膝礼,以为他根本没有看见身穿黑色斗篷站在光线阴暗门口的我。我希望他就这样擦身而过,可他停下了:“雅格塔?圣波尔的雅格塔?”
我将身子躬得更低:“是的,尊敬的大人。”
法国 鲁昂
这场戏演得破绽百出。人们用晦涩难懂的问题纠缠她,质疑她的答复,反问她,记录她在精疲力尽之际随口说出的话,事后再拿给她看,挖空心思使用高深的字眼套问话里的意思,如此一来她根本无法理解问题,只能简单说“下一个问题”或“放过我吧”。有一两回她说:“我不知道。我不过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女孩,怎么会懂呢?”
叔叔收到来自阿拉贡的约兰德的一封满怀苦楚的信,说她坚信多芬王太子会赎回贞德,只需要再多三到七天的时间来说服他。能不能将审判推迟?我们能不能请求几天宽限?可是教会正将这女孩紧紧缠在审问的天罗地网之中,他们不会说停就停的。
放眼世间,但凡能让受过高等教育的男人颠倒黑白,让一个女人自我怀疑,让她思维混沌不堪的一切手段,他们都拿来使在她身上了。他们将自己的才学化为一重重围栏,将她赶到这里又赶到那里,最后困在不明所以的矛盾之中。有时他们用拉丁语指责她,她望着他们,困惑地听着这种只有在教堂里才听过的语言,在做弥撒的时候她是多么热爱这种语言啊。同样的语言,如此熟悉而可爱的声调,在她听来如此庄严又如此悦耳的语言,为何现在就化为责骂之语了呢?
有时他们把贞德的同胞们中伤她谣言讲给她听,多雷米<a id="ft1" href="#fn_1">[1]</a>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他们说她逃婚,说她从善良的父母身边逃走,以前在小酒馆工作,像乡间荡妇一样招蜂引蝶,说她与士兵们是情人,说尽人皆知她不是圣女,而是妓女。
他牢牢地抓住我的手肘,把我拉了起来,另一只手拽下我的风帽,将我的脸暴露在门外射入的光线之中。他用手扣住我的下巴,似乎把我当做小孩,而他要查看这小孩的嘴干不干净。他的手下都在等他,我们周围起码有一打的随从,可他旁若无人。他全神贯注地凝视我,似乎能读我的心。我茫然地回视,不知道他想要我干什么,如果我对这位达官贵人说错了话,叔母会很生气的。我轻轻地咬住嘴唇,听见他倒抽了一口气。
“我的老天,你今年多大?”
“今年十五岁,尊敬的大人。”
“你和父亲一起来的?”
“和我的叔叔,大人。我的父亲是皮埃尔,卢森堡的新任伯爵。”
善心的贝德福德公爵夫人安妮亲自证明贞德是处女,还命令她的看守不得碰她也不得加以虐待,必须牢记侮辱这个女孩是绝对不会为上帝所允许的。于是他们就说既然现在她已经安全,还受到公爵夫人的命令保护,没理由再穿男人的衣服了,必须改穿裙子,因为女人穿长裤是罪,无可赦的死罪。
他们搅乱她的思维,将她逼到崩溃的边缘。这些人都在教会身居要职,而贞德一直是一个虔诚的农村姑娘,永远遵循神父的指导,直到她听见天使命令她去做更伟大的事。到最后,她还是哭了,精神全盘崩溃,哭得像个孩子,她穿上他们命令她穿的长裙,承认一切他们加诸她的罪行。我不知道她可曾读懂那长长的列表。她在自白书上签了字——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在旁边画了一个叉,似乎想要否认这个签名。她承认从来就没有天使也没有神祇,多芬王太子也只是个太子不是法国之王,他的加冕礼只是一场欺世盗名的骗局,她穿盔甲是亵渎上帝,亵渎男人,她只是一个小女孩,一个妄图率领成年男人的蠢丫头,还自认为比男人高明。她说自己是因为太蠢笨无知才会以为一个女孩能领导男人,她比唆使亚当的夏娃还更坏,她就是恶魔本人的随从。
“什么?”贝德福德公爵怒吼道。当时我们正在拜访他的夫人,坐在她房间的熊熊炉火旁,鲁特琴手在屋中一角拨动琴弦,每张桌上都摆着盛满美酒的小巧玻璃樽,一切都是如此优雅美丽;可我们隔了两道紧闭的门也能听见他用英语发出的可怕狂吼。
我们听见大门“砰”地甩开,沃里克伯爵从公爵屋中飞跑出来,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听到这阵有如山洪暴发的怒火,我们明白了——尽管心里一直清楚——英国人从来就没打算让教会将这个犯错女孩的灵魂带回正途,让她自白、忏悔,然后得到宽恕——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女巫狩猎,像一块必须找到可烙之处的烙铁,一个等待少女的死神。公爵夫人走到门边,仆人将门打开,我们都能清清楚楚听见她的丈夫冲主教皮埃尔·科雄<a id="ft2" href="#fn_2">[2]</a>狂吼,科雄大法官,科雄大人,永远代表上帝与正义与教会之人,就这样缩着头挨骂。“耶稣基督在上啊!我不想要她认罪,不想要她悔过,不想要她自白或者忏悔,我压根不想要她活着坐牢!这样于我有什么安全可言呢?我只要她化作尘土随风飘散。话要说得多明白才行?天杀的!难道我要亲手烧了她吗?你说过教会会替我烧!那就快烧!”
公爵夫人迅速退了回来,叫人关上她房间的门,但我们依然可以听见这位摄政王用最高的声调赌誓咒骂。公爵夫人耸耸肩——男人就是这样,何况现在正值战争时期——我的叔母表示理解地一笑,鲁特琴手竭力弹得更响亮,还开始唱歌了。我走到窗边向外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