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3年夏(第1 / 2页)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也不喜欢他看我的那副样子。
“如果我曾见过你,我将永远不离你左右。”他说。
我望向丈夫,可他正在和国王说话,没有看见我。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国王轻触我的手臂,让我起身。他恭谨有礼,因为我是他的叔母——尽管我只有十七岁,他也只有十二岁。我们二人都年轻无邪,身处在这满是道貌岸然的成年人的宫廷之中。他表示对我的欢迎,声音轻而细微,是尚未变成男人的声调。国王在我的左右脸颊分别落下一吻,嘴唇很冷,恰如我初见到他时所想象的薄冰一样,他握住我的手也细瘦不堪,我几乎能感觉到皮肤下的指骨,仿如一根根细小冰柱。
他邀请我们共进晚餐,转身让我入内,走在人们的最前头。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重重地踏步后退,好像很不情愿给我让道。我看了一眼年轻的国王。
“那是我的另一位叔母,伊琳诺,格洛斯特公爵夫人。”他操着小男孩特有的高音说道,“她的丈夫是我最爱的叔叔,格洛斯特公爵汉弗莱。”
我向她行礼,她也向我回礼。在她身后我看见一张英俊的脸,那是我丈夫的弟弟格洛斯特公爵。他和我丈夫将手搂住对方肩膀深深相拥,可当我丈夫转向他的嫂子伊琳诺时,我看见他一脸严苛。
“我希望我们能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国王用他那还不到变声期的高音说,“我认为一家人应该上下齐心。王室家族应该永远齐心一致,你们不这样觉得吗?我们应该相亲相爱,和谐共处。”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小国王让我很失望。我以前从未见过国王,因为自己所在的卢森堡郡不直属王室管辖,父亲是一位伯爵,我们一直听从历代勃艮第公爵们的命令——他们也算是法国贵族中最富贵最有权势之人了。最后一位法国国王据说很可怜,发了疯,早在我还是个小女孩时就去世了,我没能见到他。所以我才非常期待见到这位英国的少年国王。我希望见到一位和他的伟人父亲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年轻人。归根到底,我的丈夫这么鞠躬尽瘁,为的就是能让他安全地坐拥法国疆土。我们两人都效忠于他。我期待着见到一位伟大的人;一位介乎于少年和神之间的存在。
凡事不尽如人意。我第一次看见他时是在我们进伦敦城的路上,那时我们正穿过城门,被唱诗班的歌声和市民的欢呼环绕。我丈夫已经是伦敦人民的老朋友了,我则是他们喜闻乐见的新鲜面孔。男人们大声夸我年轻貌美,女人们冲我抛来飞吻。伦敦商人们靠着与法国的英属领土做买卖过活,我丈夫又因守卫那些土地而闻名。商人们纷纷偕妻子和家中老小走到街上祝福我们,还从高处的窗子打出旗帜。伦敦市长为我们准备了诗歌和露天剧,有一幕中,一位美丽的人鱼许诺带来健康、繁茂和永流不息的幸福之泉。我的公爵大人握住我的手向众人鞠躬敬意,在他们喊叫我的名字和高呼祝福之语的时候满脸自豪。
“伦敦人喜欢漂亮女孩。”他对我说,“如果你美貌常驻,我就能一直受他们的爱戴。”
国王的侍从们在威斯敏斯特宫门口欢迎我们的到来,接着带我们穿过迷宫般的王室花园、重重内房、走廊庭院,最后来到国王的私人房间。一扇门打开,紧接着又是一扇,再后面的房间里满是身着华服之人,终于,年轻的国王出现了,从王座中起身上前问候他的大伯,就像一个小小的吓人玩偶从一层套一层的盒子里跳了出来。
“当然如此。”我说道,就算以前没见过女人的敌意和嫉妒是什么样子,现在我也在格洛斯特公爵夫人那张美丽娇纵的脸上清楚见识了一番。她头戴高耸的头巾,像个女巨人,成了在场最高的女人。她穿着深蓝礼服,饰以白貂皮,这可是世间最名贵的皮毛。她的颈间戴着一圈蓝宝石,而双眼比宝石更蓝。公爵夫人冲我微笑,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但脸上毫无和善之意。
国王让我坐在他的右手边上,我的公爵大人则坐在左边。紧挨着我的是格洛斯特公爵,他的妻子则坐在对面、我丈夫身边。我们面朝宽敞的餐厅,就好像是厅中人们的织锦画和赏玩之物:身着灿烂耀眼的礼服斗篷,戴着闪闪发光的珠宝首饰。他们盯着我们看,就好像我们是代表着礼教的一个个假人。我们俯视着他们,如同天神俯瞰凡夫俗子。上菜之时,我们把最好的菜肴传给亲信,似乎要提醒他们连吃饭时也不忘按我们的吩咐行事。
晚宴过后是舞会时间,格洛斯特公爵飞快地领我走进舞池。我们每跳一段之后就停下一会儿给其他人让地儿。“你是这样迷人,”公爵对我说,“他们跟我说约翰娶了一位大美人,我那时还不信呢。我在法国为祖国打拼那么多年,怎么会从没见过你呢?”
我笑而不语。真相应该是,当我丈夫在无穷的战火中为英国守卫在法国的领土奔忙之时,这个无用的弟弟却和海恩诺特的伯爵夫人嘉桂琳私奔了,还为了他一己私利发起战争,要把她的土地占为己有。他挥霍无度,差点连整个人生都搭了进去。他那颗朝三暮四的心最后落到她的侍女,也就是这位伊琳诺身上。他带着她又一次私奔了。总而言之,这男人行事全凭自己的欲望,毫无责任感。这男人与我丈夫是如此迥异,我简直无法相信他俩都是英国国王亨利四世之子。
“如果我曾见过你,我是绝对不会回到英国的。”舞步中的一个旋转使我们彼此贴近,他趁机对我耳语。
他又瘦又矮——这便是我的第一印象——而且很苍白,像整天缩在屋里的学者,我知道他们带他外出训练,每天骑马,甚至要与人比武,但对手的枪尖上会绑一个安全垫。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病了,因为他那几近透明的皮肤和缓慢的步伐让我觉得他不堪重负。突然间,我惊恐万分地在光芒之中看见他变成一个玻璃器具似的东西,如此纤薄,如此透明,好像一旦摔到石头地上就会粉身碎骨。
我惊喘出声,我丈夫瞥向我,接着就转向他的国王侄儿,鞠躬后伸手一把抱住了他。“哦!小心!”我悄声说,害怕他可能伤到那孩子,伍德维尔机灵地迈过来抓住我的右手,似乎要领我上前谒见国王。
“怎么了?”他小声地急切问我,“你不舒服吗,夫人?”
我丈夫两手按在那男孩的肩上,正凝视那张苍白的脸,凝望那浅灰色的眼睛。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手劲之大、我感到他的抓握太过用力了。“他那么虚弱,”我小声说,然后找到了确切的形容,“他那么脆弱,像个用冰雪,用玻璃制成的王子。”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伍德维尔小声喝道,用力掐了我的手。我被他的语气和突如其来的疼痛吓了一大跳,停下来看他,突然间神清志明,发现廷上男男女女都围着我们,盯着我、公爵和国王,伍德维尔带我上前,让我屈膝行礼,他果断的举措让我明白自己不能再乱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