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3年秋(第1 / 6页)
“我很勇敢。”她狂怒地说,“没人敢否认这一点。”
我发现她处于产期狂躁之中,于是取来一块用薰衣草水浸泡的湿布轻拭她的脸颊。疼痛退去时她深深叹气,然后振作精神等待下一波阵痛的到来。第二波阵痛过了很久才来。我看了一眼助产妇,她明智地说:“出去等一会儿吧。我们最好都喝一杯麦酒,坐下等待。”
我弯腰行礼,准备出门。
“你是怎么想的?”当我的手搭在门闩上时,他突然问我,“你是怎么想的,夫人?你是一个具有天赋的女人。你觉得国王以后会怎样?如果他永远无法康复,王后又会怎样?”
我什么也没说。我的年龄足够大了,在宫中打滚这么多年,已经不会受人引诱贸然预测国王的未来,况且此人还是攫取国政的人。
“你一定有想法的。”他不耐烦地说。
“我可能有些想法,但宁愿保持沉默。”我说完就离开了。但那一夜,我梦见了传说中的渔夫王<a id="ft1" href="#fn_1">[1]</a>,枉为一国之君,却虚弱到除了钓鱼外什么也无能为力,只能让一个年轻女人独力统治国家,虽然她也渴望能有个男人可以让她依靠。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人们已经按照王室传统为王后的生产准备好了房间。挂毯都被统统摘下,窗户紧闭,用厚厚的材料挡去恼人的光线和穿堂风。火炉生得很旺:房间必须保持温暖,烧火杂役每天都要拉来许多木头,一直拉到紧闭的门前。任何男性,甚至包括劳动的杂役,都不能进入王后的房间。
新鲜的草叶散落在地板上,有各种有助于分娩的特殊草药:荠菜叶,益母草。一张低矮的产床被运进房间,上面铺着特制的被单。他们把王室摇篮也送了进来:从安茹远道而来的传家之宝,以镶金的美丽雕花木板制成。他们用最好的蕾丝边床单铺好了摇篮。
实际上,大多数家庭中,只要孩子一出生,清洗后放进摇篮,一个充满爱心的丈夫就会打破规矩,进屋看望产后的妻子。许多丈夫在妻子去教堂完成产后谢恩仪式之前都不会碰她,深信她在分娩后是不洁的,可能会害自己染上妇科病——但理查德这样的丈夫却将这样的恐惧视作迷信不屑一顾。在这种时候,他总是温柔,深情,满怀爱意,给我带来其他老妇人说应该忌口的水果和甜点,然后被助产妇们从房里赶走,说他会打扰我,或吵醒宝宝,又或者给她们添麻烦。
没有男人会接近可怜的小王后,当然了。没人允许走进王室的产房,而她的丈夫,唯一可以进入的人,正在自己昏暗的房间之中每天被人清洗,仿佛是一个过度发育的婴儿,像老糊涂一样被人喂饭,像死而未僵的尸体一样四肢无力。
王后发现待产期乏味至极,每日从温莎城堡而来的消息也只让这种日子更糟。他们用层出不穷的药剂折磨国王,报告提到他们使用了排水法、加热法,我知道他们是指为他放血,并在他躺着的时候炙他。国王无声无息,就像受难的基督,等待再次复活。有些晚上,我从放在王后房间里的小床起身,把遮在窗户上的挂毯拉开,这样我就可以看见月亮,秋分时节又大又温暖的满月,离大地如此之近,甚至可以看见她表面的每一道褶皱和疤痕。我想问她:“我对国王下咒了吗?我诅咒了他吗?那时候我怕得厉害,我命令他什么也别看,说真的,我是不是害他再也看不见了?这样的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吗?我真的有这样的力量吗?如果真是我的错,那我该怎么收回诅咒,让他恢复健康呢?”
心怀这样的忧虑让我备感孤独。我不敢告诉王后,她有自己的内疚和恐惧。我也不敢写信告诉理查德,这种想法本来都不应该出现在脑里,更是绝不能写在纸上。我厌倦了被困在这些阴暗的房间里,王后的产后恢复期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漫长而充满焦虑。此时此刻原本应该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秋季,她终于有了一个孩子,可与此相反的是,我们满怀对国王的担忧,现在有些侍女还在嘀咕说这个新生儿也注定会一直沉睡了。
每当听到这些,我就走到河边,坐在码头上,太阳西垂,我望向最终汇入大海的急流,对梅露西娜悄声说,如果我真的曾诅咒国王目不能视,那我现在收回那些话。我全心全意地祝福王后的孩子将健康成长,长寿而幸福。我慢慢走回宫殿,不知道河流是否听见了我的愿望,也不知道河流是否能为我做些什么,更不知道月亮是否能理解,区区一个女人,远离她的丈夫,身处一个充满危险的世界之中,将会有多么孤独。
我走进屋中,扑面而来的是无声的忙乱景象。“她的羊水破了。”一个女仆悄声说,拿着一些干净的麻布从我身边跑了过去。
我马上赶到卧室。助产士们早已在场了,保姆们用干净床单和最柔软的毯子铺好了摇篮,贴身女仆正在烤一根火钳,用以加热特制的分娩时喝的麦酒,王后本人站在最好的床的床角,弯腰抱着床柱,汗水流过苍白的脸,死死咬住下唇。我直接跑到她身边,说:“这种疼痛是一阵一阵的,来得快,去得也快。你必须勇敢。”
我们把有关国王的健康的可怕消息紧紧封闭在宫墙之内。他的内侍们知道;但他们已经被自己要做的工作和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所以埃德蒙·博福特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他们分别叫到一边,让他们发誓,用最可怕的惩罚威胁他们不许泄露一个字。国王的家臣们,包括他的随从,听差,骑士统领和马夫——只知道他们的国王卧病在床,这病让他十分疲劳虚弱,无法骑马,他们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但也没想太多。因为他以前就不是什么精力充沛的人,起码从没有在一大清早叫来四个猎人,一个接一个比赛直到所有人都累趴下。国王安静的马厩依然安静如昔;只有那些看到他在自己宁静的卧室里一动不动地睡着的人才会意识到国王到底患了多严重的病。
平稳的现状得益于一件事,那便是大多数的贵族和乡绅都离开伦敦避暑去了,很晚才会回来。公爵不召开国会,所以乡绅们没有理由进城,所有国中大事都是在国王的议会里被少数几个人决定的,以国王的名义,却签着公爵的大名。他告诉他们国王身体抱恙,无法前来开会,而他,埃德蒙·博福特,作为他最信任的亲属,将手持国王的印章批准和决议各种国家大事。几乎没人怀疑国王无法出席议会。大多人都以为他在自己的私人教堂里为王后的健康祈祷,安静地学习研究,并把印章和国事交给埃德蒙·博福特代理,反正一向也都是他在发号施令的。
但是流言注定开始蔓延。厨师说他们一直都没有给国王的房间送去各种上好肉类,除了汤还是汤,接着有个愚蠢的内侍说国王无法嚼饭,然后自己突然住口,说完“上帝保佑他!”就匆匆溜走了。当然医生们在国王的房间出出进进个没完,任何人看见他们都必然发现那些人都是奇奇怪怪的各类内科医生、药剂师和开业医生,在公爵的要求下进入国王的房间。开业医生们不敢多言,但他们都有仆人跟着,还有给他们送来药草和药剂的信使。像这样过了一周之后,公爵请我到他的房内,要我告诉王后他建议把国王带去温莎,在那里他们能更容易地照料他,不会走漏风声。
“她不会喜欢这个建议的。”我直率地说,“她不会想让他被安置在那儿,自己却在这里坐月子。”
“如果他一直在这里,人们会开始说闲话。”他说,“我们不能永远保密。再说,避免流言蜚语才是她最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