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3年秋(第4 / 6页)
医生走上前来。“他的健康状况良好——从别的角度来说。”
“我要你生火是为了让国王的房间能显得明亮,清洁,喜庆一些。如果你没有足够的人手保持房间清洁,你应该告诉我们。国王陛下理应受到比这更好的服侍。这可是英格兰之王啊,他应该受到郑重其事的服侍。”
他在我的叱责之下深深鞠躬,但我怀疑他是否真的同意我的观点。如果国王什么也看不见,那在墙上装饰挂毯还有什么意义?如果没人来住,那为什么要清理豪华客房?如果没有访客,那为什么要在会见室生火?萨默塞特公爵在厢房的双扇门口招呼我过去。只有一个人当班。“没必要通知我们的造访。”公爵说。那个卫兵为我们打开门,我俩溜了进去。
房间变了许多,往常它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房间,有两扇飘窗能让人俯瞰河边草甸和河流,透过另一侧的窗户则能俯瞰上层区域,这里总是充满人来人往的喧闹声,马儿踩在鹅卵石路上的咔咔哒哒的脚步声,有时候还有乐声。房间总是过往着拜见国王的弄臣和顾问。往常,墙上都挂着壁毯,桌上摆着金银制成的小物件,装饰有图画的箱子和种种古玩。而今天,这个房间空荡荡的,空无一物到了可怕的地步,唯有一张大桌,摆着医师的工具:拔火罐,刺臂针,一个充满了蠕动的水蛭的大罐子,一些绷带,药膏,一箱草药,一本用以记录治疗过程的日志,以及几盒香料和金属屑。还有一张沉重的座椅,扶手和椅子腿上拴着结实的皮带,他们把国王绑在这里不让他乱动,然后给他灌药,或用针扎他细瘦的胳膊。这张椅子没有椅面,底下却放着一个碗,用来接他的大小便。房间足够温暖,壁炉里点着火,而且很干净;但它更像是一间贝特伦医院里最好的精神病房,而不像是王室的厢房。它更适合给一个受到良好治疗的疯子住,而不是给一位国王。公爵和我互相交换了一个受惊的眼神。没有任何人在来过这里之后还能想象国王是在隐居,是在宁静地祈祷。
国王的三位首席医师,身穿深色长袍,面色肃穆,站在桌后;他们弯腰行礼,却什么也没说。
“国王陛下在哪里?”公爵说。
他急忙点头。“有一天我会是约克家族之首。”他冲着自己的鞋子腼腆地说,“我的职责就是为服侍家族和国家做好准备,到了需要我的时候,我会拼尽全力。”
王室婴儿的洗礼仪式令人印象深刻。王后亲自为他的长袍订制了金线编织的后摆,长袍也是从法国带来的,比他的教母——白金汉公爵夫人安妮的礼服还要更加昂贵。其他的教父母包括坎特伯雷大主教和萨默塞特公爵埃德蒙·博福特。
“这样做明智吗?”当她将自己所选的教父母的名字告诉她的告解神父之时,我悄悄问她。她跪在厢房的小神坛之前,我则跪在她身边,神父在屏风后,没人能听见我急切的低语。
她没有从紧握的双手间抬起头来。“我不会选其他人。”她轻声道,“公爵会照顾他,保护他,就像那是他的亲生子。”
我无声地摇头,但我已经知道了她所做之事。她将宫廷中人紧紧围在她的儿子身边,她所信任的人,萨默塞特选定的人,以及萨默塞特的亲属。如果国王再也不能说话,她就会打造一支小小的军队围在她的儿子周围,保护他的安全。
“他正在着衣。”阿伦德尔医生说,“他们马上就会带他过来。”
公爵一步跨到卧室前,突然止步,似乎不想朝里看。“带他出来。”他简短地说。
医生走到国王的卧室门前,把门打开。“带他过来。”他说。我们能从房里听到家具移动的声音,我发现我藏在袖子下面的双手死死攥在一起。我很害怕,害怕即将出现的东西。随后一个身穿王室制服的壮汉走出门来,抬着一张沉重的椅子,仿佛那是国王的宝座。椅子被放在一个有把手的底座上,像一顶轿子。在他后面的是另一个抬轿人,而坐在椅子上,头垂在一边,双眼紧闭着的,就是我们的国王了。
他经过了精心打扮,身穿一件蓝色长袍,红色外衣,稀疏的黑发被梳理过,垂在肩上。他的胡子已经被剃过了,但有人不小心划伤了他,他的喉咙上有一滴鲜血,脑袋垂在一边,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个惨遭谋杀的人,伤口滴着血,展露在凶手们面前。他在椅子上坐得很稳,因为有一条皮带捆住他的腰,另一条捆在他的胸口,然而当他们放下椅子时,他的脑袋歪向一边,垂到胸口,像玩偶一样点头。医生轻轻抬起他,把他的脑袋摆正,可他对触碰无动于衷。他的双眼紧闭,呼吸沉重,像一个醉酒后睡着的人。
“渔夫王。”我喃喃自语。他看起来活像是一个受了诅咒的人,这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疾病:这是加诸他身上的诅咒。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王室葬礼时被摆在棺材上的国王的蜡像,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有他的胸口的起伏,还有不时发出的声音,鼻子发出的些许鼾声,才能告诉我们他还活着。活着,却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看了一眼公爵:他满面惊骇地看着他的国王。“这比我想象的更糟糕。”他悄声对我说,“糟糕极了。”
白金汉公爵夫人安妮携带这个宝贵的孩子走到威斯敏斯特教堂的洗礼盆前。塞西莉·内维尔从侍女之间瞪着我,好像我要为她的丈夫所受的又一次冷遇负责,因为约克公爵理查德本应被选作教父。没人提到国王的缺席,因为洗礼是教父母的任务,当然王后也依然在坐月子。但是这个秘密不可能永远都是秘密,国王也不可能永远生病吧?他肯定马上就会康复吧?
在洗礼宴上,埃德蒙·博福特把我拉到一边:“告诉王后我将召集大议事会,包括约克公爵,并且会带小王子去温莎见国王。”
十二位领主组成的议会来到宫中,带小婴儿沿河而上去展示给他的父亲,萨默塞特领头。我也要和他们一起去,随婴儿的奶妈和保姆一起。白金汉公爵夫人安妮、他的教母,也会一同前往。那是一个寒冷的秋日,但驳船的窗户牢牢拉起,婴儿被裹在襁褓里带上船,随后用皮毛层层围住。坐在船尾的奶妈把他放在自己的膝头,保姆则坐在旁边,乳母也离得不远。有两条驳船紧随其后:一条载着萨默塞特公爵和他的朋友,另一条则是约克公爵及其盟友。这是一支由秘而不宣的敌意所组成的船队。我站在船头看着河水,聆听舒缓的流水擦过船身,还有船桨在水中一起一伏的声音。
我们派人走在前面,带话说诸领主将访问国王,可当我们在温莎登陆,穿过寂静的城堡,走向上层区域时,我依然感到了震惊。当国王和宫廷离开一个城堡去另一个时,仆人们通常会借机清理并关闭豪华客房。我们送国王来温莎时没有宫廷陪伴,他们就没有打开所有的卧室,也没有启用能为数百人做饭的厨房、豪华客房和回音重重的马厩。国王的几个随从住在他自己的私室之中,余下的城堡都空着,十分荒凉。国王美丽的会见室通常都是整个宫廷的心脏,现在却因为疏于打理而显得破旧。仆人们没有清理炉膛,闪烁不定的火焰表明他们是刚刚才生的火。墙上没有挂毯,几扇百叶窗关着,让房间显得阴暗寒冷。地上有陈旧的蒲草,散发着霉味,早已干枯;烛台里立着点了一半的灯芯草蜡烛。我勾了勾手指,唤来内侍:“为什么不早些生火?国王的挂毯都去哪了?这房间有辱王室的名誉。”
他急忙点头道:“原谅我,尊贵的夫人。可是我们这里的人手实在太少了。他们都在威斯敏斯特陪王后和萨默塞特公爵呢。再说反正国王也从不出屋。您想要我为了那些医师和他们的仆人们生火么?除了他们再没人拜访,我们收到的命令是除了公爵派来的人之外谁也不会造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