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 / 4页)
劳顿事务所占据了一整层楼。除了两兄弟共用的以桃花心木和皮革装饰的大套间之外,办公区的设计反映出公司的精神:没有装饰,没有为了美观的附庸风雅。这是一个管理严格的造钱工厂。劳顿兄弟有带客户参观的习惯,他们将办公区称为机房,在这里可以看见每一个工作中的职员。“就是他们,伦敦四十个最优秀的商业头脑。他们全都在思考你的难题。”
麦柯斯位于二楼的公寓是一个未完的工程;或者,如一个做装潢的朋友所说,是一首未完成的交响曲,这个朋友眼睛总盯着有利可图的活计。目前,这是一个睡觉的地方,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用处了。两幅漂亮的现代派油画斜靠在墙上,几件长而尖的风格前卫的家具,一盆积满灰尘、垂头丧气的无花果和一套音响视频设备。尽管已经在这套公寓里生活了两年多,他却一直避免留下任何私人印记,除了角落里的一小堆跑鞋。他走进没有用过的窄小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瓶伏特加和一盒橙汁,他拿起橙汁进了浴室。
热水浴和冰橙汁是他每日对为数不多的健康习惯的奖赏。据公司的健康顾问所讲,他的工作太辛苦,作为单身汉饮食又不规律,睡眠太少,每周饮酒量远远超过规定的五瓶,还假装成高雅的爱好。但是他跑步,而且他还年轻。再过几年他就四十岁了,到那时,他告诉自己,他会让生活和财务井井有条,做好准备安定下来。谁知道呢,或许为婚姻生活做另一次英勇的尝试。
他研究着镜子中的自己。蓝色的眼睛,略微有些血丝;深褐色头发,剪成现在流行的短款;高颧骨处的皮肤紧绷,目前还没有明显的下垂或皱纹。迈过浴室地板上的湿毛巾和运动衣时,他想,生活还不算太糟。
五分钟后,他将去征服金融世界,身着现代年轻主管的标准服饰:深色西装,深蓝色衬衫,深色领带和为执迷于准时的深海潜水员设计的大手表。手机和车钥匙已准备好。他在蒙蒙细雨中快走两步,钻进黑色宝马,开往伦敦城,他确信,今天那桩期待已久的生意能够谈成功,然后就可以得到奖金。他要把公寓好好布置一下,再雇一名清洁工让它一尘不染,接着休几天假,赶在所有度假的女孩回到巴黎之前,驱车前往圣特罗佩。就连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局部阵雨,转暴雨,时有冰雹——也无法使他情绪低落。今天会是个好日子。
早晨的这个时间,只需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劳顿兄弟事务所。他们在针线街的上端,“就在英格兰银行附近”,两兄弟里的哥哥喜欢这么告诉潜在客户。公司成立于八十年代末,与其他公司一样在九十年代迅速发展,收购兼并,休养生息,获得野蛮的资产拆卖的名声,让那些更讲道德的仁慈竞争者们妒忌不已。现在在金融界它常被奉为严格高效管理的典型,非常适合当今的艰难世事。年轻的主管们如果能在这家事务所挺过几年,就可以在任何地方生存下去。
正值伦敦的盛夏,麦柯斯·斯金纳跑到拉特兰大门,步入海德公园的时候,他脸上的雨滴几乎是暖的。他沿着九曲湖边前行,而其他人似乎决意在早餐前让身体受一点苦,在黎明将至的灰暗中来来往往,脸上的皮肤因雨珠和汗珠而变得滑腻,脚步溅起的泥水在小径上留下痕迹。
除了最狂热的慢跑爱好者,天气几乎使所有人泄了气。对于那些活泼的粉红面颊的女孩来说,这天气太潮湿了,她们不时让麦柯斯有点分心。对于常驻的闪光灯来说,这天气太潮湿了,它一般在演奏台附近的灌木丛后面就位,灯光和雨衣随时待命。甚至对那两条杰克罗素梗小猎狗来说,这天气也太潮湿了,它们的乐事是啃咬每一只经过的脚踝,它们的主人尴尬而笨拙地跟在它们身后,嘴里不停地说着抱歉。
不仅潮湿,或许也还太早。麦柯斯最近上班一直很晚,常常七点半才到办公室,这让他的上司和劲敌埃米斯很不高兴。今天早晨会不一样的,他向自己保证,一定要第一个到,并且要让那个可恶的讨厌鬼知道。麦柯斯在职场中遇到一对矛盾:他喜欢现在的工作,可是极不喜欢共事的人,尤其是埃米斯。
沿着九曲湖转过弯,麦柯斯开始往回向阿尔伯特纪念碑走,他的思绪回到前一天。有一笔生意,他已小心打理了几个月,眼看就要带来一份丰厚的奖金,足够他支付那位耐心的裁缝,更重要的是,可以让他摆脱银行的负担。他透支得太厉害,银行职员偶尔不满的低语已经变为一封封措辞愈益严厉的信件,强调他到目前为止始终收入微薄。不过情况会改变的,麦柯斯很笃定。怀着瞬间涌起的乐观,他跑过拉特兰大门,像狗似的在台阶上抖了抖身体,进入灰泥墙的乔治亚风格的大楼。开发商破坏了这幢楼的内部结构,将之改造为所谓的“值得向往的豪华寓所”。
大楼看门人是一个矮个儿男子,肤色像纸一般,仿佛长年住在地下。他从吸尘器的上方看过去,看到麦柯斯吱吱的脚步声留在地毯上的湿脚印。
麦柯斯驶下卢德门斜坡时,他的手机响了。还不到六点半。
“我们上午休息,是吗?”是埃米斯的声音,鼻音浓重,咄咄逼人。他没有等麦柯斯回答就接着说:“我们需要谈谈。你能否在午餐时间到这儿来。特蕾西会告诉你哪家餐厅。”
好日子到此为止了,麦柯斯想。不过,说实话,任何一个有埃米斯的日子都算不得好日子。埃米斯作为一名新人在纽约待了三年,然后大摇大摆地来管理伦敦办公室。两人一见面,相互间的反感就漂浮在空气中。从开始他们的关系就很僵,像英格兰常见的情况一样,是由口音这种简单的差异造成的。
麦柯斯毕业于一所较小的公立学校,在草木繁茂,有着中产阶级舒适环境的萨里山长大。埃米斯则在伦敦南部阴冷的郊区出生成长,那里既没有茂密的植物,也不舒适。事实上,他们成长的地方相距不到二十英里,但似乎有两万英里那么遥远。麦柯斯喜欢认为自己毫不势利。埃米斯喜欢认为自己心无芥蒂。他们两个都错了。好在他们对彼此的能力还抱有勉强的尊敬,因此尚能不易地容忍着对方。
麦柯斯一边小心缓慢地将宝马移进地下车库中指定的停车位,一边努力猜想今天见面的原因。劳顿事务所的午餐通常只是办公桌上的一个三明治,一边吃一边盯着电脑屏幕。午餐,用埃米斯在纽约学来的说法,是为懦夫准备的。可这次他说的是一顿使用刀叉、合乎体统的午餐——一顿懦夫的午餐,在一家餐厅里。真让人好奇。麦柯斯一边苦苦思考一边迈出电梯,走过一排排隔板,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你要害死我了。看看那些该死的烂泥,弄得织花地毯上到处都是。”
“对不起,伯特。我进来前忘记脱鞋了。”
伯特吸了吸鼻子。每次下雨他们都是同样一番对话,又都以同样的问题告终。伯特是个热心的股民,渴望知道点儿内幕。“那么今天有什么好建议吗?”
麦柯斯在电梯门口停住,将一只手指放到嘴唇上。“低买。高卖。别告诉任何人。”
伯特摇了摇头。无礼的年轻人。不过,麦柯斯是大楼里唯一一个记得他的生日,并送给他一瓶苏格兰威士忌的人,圣诞时麦柯斯给的红包也总是很丰厚。小伙子不错,伯特一边想,一边在湿脚印上来回推着吸尘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