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之花(第1 / 19页)
下午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了雨。叶藏恢复得很快,已经差不多可以自己去上厕所了。
他的朋友飞騨倏地冲进病房,身上的外套已经淋湿了。叶藏假装睡着了。
飞騨对着真野轻声问道:“他还好吧?”
“是的,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
那间用白色壁板环绕的狭仄病房,里面满满都是人。有个人问叶藏是哪里来的以及其他相关的问题。叶藏都一一认真回答了。天亮以后,叶藏被转到一间较为宽敞的病房。听说,这是叶藏家乡的亲人听到消息后,特意给青松园打了个长途电话,请求务必妥善安置他。叶藏的家乡,距离此处至少有二百里。
住在东边第一栋病房楼的三位病人,都为这个新来的病人距离自己不远有种不可名状的满足。他们突然对接下来的医院生活满怀憧憬,于是终于在天空与海面逐渐泛白时都睡着了。
只有叶藏没睡。他时不时地轻轻转着头。他的脸上贴满了白色纱布。这浑身上下的伤是他在被海浪卷起,撞上礁岩时落下的。
一位二十岁左右,名叫真野的护士专门负责照料他。真野的左眼睑上方,有一处很深的疤痕,所以与右眼比起来,很明显左眼比较大。然而,并不影响美观。她的脸颊隐隐透着一抹浅黑,红色上唇偶尔会不自觉地噘起。她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着,眼巴巴地看着被阴霾笼罩的海面。她尽量不让自己对着叶藏的脸,因为她实在不忍心看他那副可怜样儿。
快中午的时候,有两位警察来探望叶藏。真野暂时回避了。
“经过此处,就是悲伤之地。”<a id="w1" href="#m1"><sup>[1]</sup></a>
朋友一个个离我而去,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朋友啊,跟我说话吧,尽情地嘲讽我吧。啊啊,朋友空虚地别过脸去。朋友啊,毫无顾忌地向我发问吧。我什么都会跟你说。没错,我就是用这双手,把阿园沉入水中的。我以魔鬼般的狂妄,诅咒着即使我能死而复生,阿园也要死去。还要我继续说吗?啊,但是朋友,只是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大庭叶藏<a id="w2" href="#m2"><sup>[2]</sup></a>正坐在床上,看着海面。因为下雨,海面变得迷迷蒙蒙。
从梦中醒来,我反复阅读这几行字,对于它的丑恶与卑劣,感到万分哀痛,恨不得马上将它们全都删了。罢了罢了,过于夸张了!抛开别的不说,大庭叶藏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因酒而醉,而是被更强烈的东西醉倒了,一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想为大庭叶藏鼓个掌。这个名字,太适合做我的主角了。“大庭”,光是这两个字就跟主角非同凡响的气魄非常契合。而“叶藏”,也是相当新鲜,给人一种从陈旧底层翻涌上来的真正的新鲜感。另外,“大庭叶藏”这四个字的排列看起来就特别愉快、和谐!啊,仅仅是这个姓名,就已经是划时代的杰作了好吗?可是,这样的大庭叶藏,此刻却坐在床上眺望着远处烟雨蒙蒙的海上。难道这不更具有划时代意义?
罢了。自嘲是下流之举,不过是骄傲的自尊心痛苦受挫了而已。一如我,就是不想被人指责,所以才会主动先在自己身上钉上钉子。这才是赤裸裸的懦弱。我想不坦诚都不行。啊啊,就是要谦逊。
那两个人都穿着西装,一副绅士派头。其中一个人留着一撮小胡子,而另一个人则戴着一副铁框眼镜。留小胡子的那个人压低声音,询问叶藏有关阿园的事。叶藏一一如实告知。小胡子一边听,一边将叶藏的话在小记事本上记下来。等该了解的都了解得差不多以后,小胡子突然俯下身来,像要将病床覆盖似的对叶藏说:“那女人死了哦。你当时真的也想死吗?”
叶藏没说话。
这时,那位戴着铁框眼镜,肥厚的额头愣是挤出两三条皱纹的刑警轻轻笑了,他拍着小胡子的肩,说:“好了,好了,他看着也怪可怜的,以后再说吧。”
小胡子直勾勾地盯着叶藏的眼睛,很不情愿地收回记事本,将它放到外套的口袋里。
两位警察前脚刚走,真野就急急忙忙回到叶藏的病房。可是,她刚把门打开,就看到叶藏在哭。她只好又把门轻轻关上,暂时待在走廊。
大庭叶藏。
就算被讽刺也只能这样了。鹦鹉学舌,不自量力。只是一味模仿,很容易就被有识之士看穿了。肯定也有更不错的名字,但对我来说好像太麻烦了。干脆就用“我”好了,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可是我在今年春天,刚用‘我’做主角写了小说,如果连续两篇都这样,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假如我明天突然死掉了,说不定会突然蹿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扬扬得意地说:“看吧,那个家伙若不用“我”做主角,就写不出来小说。”实际上,就算因为这样的理由,我还是坚持用“大庭叶藏”这个名字。觉得可笑吗?少来,你也一样。
一九二九年的十二月底,有家名为“青松园”的海滨疗养院,因为一个名叫叶藏的男子入院,而引起了一阵骚动。当时的青松园,住着三十六名肺结核病人,这里面包括两名重症患者、十一名轻症患者,以及正处于康复期的剩余二十三人。叶藏住在东边第一栋病房楼,也就是所谓的特等病房,楼中一共有六间病房。
叶藏住的这间两边房间没有住人,还是空的;最西边的六号病房,住着一位身材高大、鼻子挺拔的大学生;而最东边的一号病房和二号病房,分别各住着一位年轻女子。这三个人都处于康复期。头一天晚上,有人在袂之浦自杀。听说是双双殉情。明明两个人是一起跳的海,结果男人却被不知情的返航渔船给救起来了,捡回一条命。然而女人却没那么幸运,一时之间怎么找也找不到。为了搜救那个女人,刺耳的警钟一直响个不停,当时村里面大批的消防队员一个接一个地陆续跳上一艘艘渔船朝海上驶去的喧嚣声,让三人听得心惊肉跳。渔船上点燃的红色火光,一整夜都在江之岛的岸边徘徊。那天晚上,大学生和两位年轻女子都一夜未眠。直到天快亮时,人们才在袂之浦的岸边找到女人的尸体。头发理得很短,却很有光泽,苍白的脸早已浮肿。
叶藏知道阿园已经死了。当他一个人被渔船缓缓送回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当时,他刚从星空下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那女的死了吗?”有位渔夫答道:“没死,没死,你不要担心。”语气中透着满满的仁慈。哦,原来她真死了。他一时有些失神,而后又一次失去意识。等他重新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在疗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