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第1 / 5页)
就这样。
——我是小偷。
前面的小路上,排队走来一群大学生。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犹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经过。他们每个人,都是家乡的骄傲,是脱颖而出的有才学的人。这些大学生读着笔记本上一模一样的文章,付出同样的努力想把它们装进脑袋。我从衣袋里拿出香烟,取一根叼在嘴上。可没有火柴。
——可以借个火吗?
我朝一位长得相当帅气的学生喊道。那位身穿淡绿色外套的学生站住了,他的视线并未离开笔记本,随手把自己正在享用的金色滤嘴香烟递给我,然后毫不停留地,径自慢步朝前走去。居然在大学还能碰到跟我旗鼓相当的对手。这根仿若炫耀般的金色滤嘴香烟足以将我那根略显廉价的香烟点燃。我慢腾腾地站起来,用力将金色滤嘴香烟狠狠摔在地上,又像不过瘾似的,愤恨地用鞋底将它蹍个粉碎。之后,才慢慢走向考场。
考场里的大学生,足有百余人,大家都尽量往后坐。想必大家都是忧虑:如果坐在前面,怎么能毫无顾忌地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呢?而我却恰恰相反,我像个高才生般直接选定最前排坐下,抖着指尖酷酷地抽着烟。我的课桌下面没有可供参考的笔记,周围也没有可以相互探讨答案的朋友。
蝴蝶
不能称之为老人,不过二十五岁多一点而已,可的确又是个老人。普通人都是一年一年地过,这人却是足足三倍三倍地过。自杀过两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其中一次因为殉情。看守所进了三次,罪名是思想有问题。虽然他写了上百篇小说,但一篇也没有发表过。不过,众所周知,老人志不在此,那些只不过是他无聊时用来打发时间的闲暇之举罢了。现在能让老人枯萎的心房“咚咚咚”猛烈跳动起来,以及让他那略显干瘪的脸颊布满红晕的,只有喝个烂醉和看着各种各样的女人浮想联翩地流口水这两件事了。不,确切来说,目前想得起来的就这两件。我用枯萎的心房和干瘪的脸颊来形容他,并非夸大其词。实际上,这位老人,今天就要死了。在老人漫长的一生当中,真实且毫不做作的两件事,只有生和死。只可惜,他直到死之前,所说的话都是谎言。
这会儿,老人就躺在病床上。病是吃喝玩乐瞎胡闹的时候落下的。他原本有一些足以保自己衣食无忧的财产,但那点财产,还不够他挥霍的。不过是稍微花天酒地放纵一下,很快就见底了。所以老人眼下对自己快要死了这件事,一点儿也不遗憾。老人难以想象,节衣缩食的生活要怎么过。
通常情况下,快要死的人临终前,或是凝视自己的双手掌心,或是仰望亲人的眼眸。可这个老人,却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睛。有时闭得紧紧的,有时颤巍巍地微睁着,每当这个时候,他看起来还蛮享受的。他说自己看见了成群结队的蝴蝶。蓝色的、黑色的、白色的、黄色的、紫色的、粉蓝色的……成千上万只蝴蝶在他脑门上方盘旋着,飞舞着。他成心要这么说。那些蝴蝶如云霞般绵延十里,上百万只翅膀一起扇动着,那声音像极了正午时分嗡嗡作响的蚊蝇鸣叫。想必它们正在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混战吧,翅膀上掉落下来的粉末、折断的细足、眼珠、触角、长舌……如雨珠般纷纷坠落。
有人问他:“想吃点什么?什么都可以提。”
过了一会儿,一位面色红润的教授,提着个圆鼓鼓的公文包急匆匆地冲进考场。这位教授,是日本首屈一指的法国文学作家。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身材高大,眉宇间的皱纹莫名让我感到紧张。听说,他的学生中,出了一位全日本最杰出的诗人和全日本最出色的评论家。“全日本最卓越的小说家”,我挺心仪这个名头的,想得脸不由得发烧。教授在黑板上飞快地写着考题的间隙,我身后的这些大学生们抛开课业,趁机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满洲的经济问题。黑板上很快出现了五六行法文。然后,教授颓然坐在讲台的带扶手椅子上,一脸不高兴地说道:
——像这种问题,你们想考不好都难。
大学生们闷声一笑,我也笑了。接着,教授嘀嘀咕咕地说了两三句我完全不知所云的法语,开始在讲台的桌子上写着什么。
我不懂法语。之前我都想好了,无论教授怎么出题,我都准备这样写:福楼拜是个孩子。我假装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轻轻闭上眼睛,拍了拍短发上掉落下来的头皮屑,又看了一会儿指甲的颜色。然后,拿起笔这样写道:
——福楼拜是个孩子。学生莫泊桑是大人。说到底,艺术要契合民众的口味才能称之为美。这种令人伤感的绝望,福楼拜不明白,可莫泊桑却很清楚。福楼拜的处女作《圣安东尼的诱惑》一经推出,饱受恶评,为了一雪前耻,他拼尽了一生的力气。然而,他辛苦地写了一篇又一篇,那种难以磨灭的屈辱伤害反而愈演愈烈,犹如剖腹断肢般将他撕裂,致使他心底那个填不满的黑洞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深,直至死去。他被杰作的幻影欺骗得几近疯狂,对美的极致追求致命地吸引着他,诱惑着他,到最后别说是近亲了,就是他自己也没办法出来了。所以说,福楼拜是个孩子。
他回说:“红豆粥。”
老人从十八岁开始写小说,“一位奄奄一息的老人,在弥留之际,喃喃自语道:给我一碗红豆粥……”这样的场景,他曾经描写过。
红豆粥做好了。是那种在粥中加上煮好的红豆和少许食盐的一种风味。这在老人的家乡,绝对称得上美味佳肴。老人仰卧在床上,依旧闭着眼,刚吃了两汤匙,就说:“够了。”问他:“还想要点儿啥?”他微微一笑,说:“想玩儿。”听说老人那位虽没念过什么书却心灵手巧,性情温婉又年轻貌美的太太,当着众亲属的面就红了脸。她并不是吃醋,只是一声不响地握着汤匙,悄悄掉下了眼泪。
盗贼
今年铁定是考不上了,可还是应该试试看。虽然那完全是徒劳的,但我依然沉醉于那种无望之美。今天早上,我特意起得很早,将那件将近一年都没有穿过的校服再次穿上,然后走进镶嵌着菊花校徽的高大铁门。经过大门的时候,我内心甚是惶恐。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排列成行的银杏树。右边有十棵,左边也有十棵,棵棵粗壮。枝繁叶茂的时节,整条路在树荫的笼罩下,宛如地下道般暗淡。现在地面上一片树叶也没有。林荫路的尽头,正面迎来一座由红色砖墙堆砌而成的雄伟建筑,那是学校的大礼堂。参加入学典礼的时候,我曾进去参观过一次。记忆中,内部设施像极了寺院。这会儿,我抬头看了一眼大礼堂塔尖上的电子钟表。还有十五分钟,考试就要开始了。这里有座名为“侦探小说之父”的铜像,我一边满怀善意地看着它,一边沿着右手边的坡道缓缓而下,进入一处庭园。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处庭园的主人是一位武士。池塘里养的有鲤鱼、绯鲤和甲鱼。据说五六年前,这里还养着一对白鹤。至今,草丛中偶尔还能看到蛇的影子。而诸如大雁、野鸭之类的候鸟,也常来这里的池塘边栖息。虽然庭园的实际面积不到六百平米,但看起来却有三千平米那么广阔,这多亏了园艺的精妙设计。我挨着池塘边的一丛山白竹坐下,背靠一株老橡树,两脚懒洋洋地朝前伸长。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的石块参差不齐地分布在小径上,宽阔的池塘从它们背后舒展开去。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水面波光粼粼,害羞似的泛着丝丝涟漪。我将右脚轻轻地搭在左脚上,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