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非昔日之他(第1 / 14页)
搬家那天的中午过后,青扇带着妻子一起到我家来打招呼。他身穿黄色对襟毛衣外套,颇像那么回事地背着水壶,脚上穿着那种看起来只有女佣才穿的涂漆的木屐。我刚走到大门口,他马上说:“哎呀,终于搬完家了。穿成这样,很奇怪吧?”接着窥探了一下我的脸,咧嘴一笑。
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随口敷衍道:“很辛苦吧?”同时不忘回以微笑。
“这是我太太,请多关照。”
青扇夸张地用下巴指了指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身材略显高大的女人。我们彼此点头致意,算是打过招呼。那女人穿了一身有麻叶花纹图案的青绿色丝绸夹衣和服,外面罩着同样丝绸材质的绞染红色外套。我朝那张被冻得通红的柔嫩脸蛋上望了一眼,一下子却愣住了。明明不认识,却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她的肤色白得透明,一边的眉毛高高扬起,另一边的眉毛则平静地卧着。眼睛又细又长,紧紧地咬着薄薄的下嘴唇。一开始我以为她在生气,但很快我就意识到并非如此。
那间屋子原本是我的,共有三个房间,面积分别是三叠、四叠半、六叠<a id="w2" href="#m2"><sup>[2]</sup></a>。房间的格局很不错,光照也很充足。后面还有一个四十平米大的院子,院子里除了那两棵梅树外,还有很高大的紫薇树,以及五棵雾岛杜鹃。去年夏天,还在大门旁种了南天竹。
像这样的房子,房租只要十八圆,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贵。原本我想收个二十四五圆的,但因为距离车站有一定的距离,所以就没谈拢。可是,尽管我觉得并不贵,那间房子还是闲置了一年。原本那间房子的房租,应该算作我的零花钱的。可正因为没有租出去,所以这一整年,我基本都没什么交际。
现在这位男人,是去年三月住进来的,当时正值后院的雾岛杜鹃吐出新芽之际。在此之前,这儿住的是一位很久以前颇为有名的游泳选手,而现在的身份是某银行的职员。他年轻貌美的妻子与他一起,同住在这里。这位银行职员是个相当无能的男人,虽然不抽烟、不喝酒,但是相当贪恋女色。因为这个难以启齿的原因,夫妻俩经常吵架。不过房租倒是能按时缴纳,所以我也不便多说什么。银行职员夫妻俩前前后后差不多在这儿住了三年,直到后来男人被调到名古屋的分行才搬走。就在今年寄来的贺卡上,除了夫妻俩的名字,还有一位署名“百合”的小女孩的名字。
在租给银行职员之前,住在这儿的,是一位年约三十岁的调酒师。调酒师和他妈妈,还有他妹妹,三人同住。一家三口都不是健谈的人。调酒师不怎么爱打扮,身上长年累月都是那套淡绿色的工作服,一副良好市民的模样。他妈妈则相当有气质,一头白发剪得很短。他的妹妹二十岁左右,身材很娇小,也很瘦弱,总是穿着箭状花纹的和服。这样的家庭,可以说相当朴实了。他们约莫在这儿住了半年,后来就搬到品川去了,接着就杳无音讯了。
当时,我自然是有点不开心,但现在回想起来,不管是调酒师还是游泳选手,都是相当不错的房客。大概这就是俗话说的那样,我属于好房客运特别不错的人吧。可是,到了第三位房客这里,一下子全都变了样儿。
让我来给你讲一讲这生活吧。欲知详情,可以到我家的晾衣场来看一看。我可以在那儿偷偷地给你说。
你不觉得我家的晾衣场视野非常好吗?郊外的空气,既浓郁又清新,而且人烟又稀少。小心!你脚下那块木板,似乎已经腐朽了。你还是站过来一点好了。啊啊,春风!像这样轻轻拂过耳际,让人感到酥痒,正是南风的特点。
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参差不齐的屋顶。想必,你也曾靠在银座或新宿百货公司顶楼庭园的木栅栏上,托着下巴,出神地俯瞰过下面成千上万的屋顶。那些成千上万的屋顶,无一不是同等大小、同样形状、同样色调,而且是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全都挤在一块儿,最后整个淹没在霉菌和车尘混合在一起的胭红色晚霞中。你一定也想过那些千门万户的生活是多么的千篇一律,然后闭上眼睛,发出深深的叹息。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样,郊外的屋顶和这里是不一样的。它们一个个,好像都在优雅地昭示着自己存在的理由。那又细又长的烟囱,为一家名为“桃之汤”的公共浴池所有。青烟跟着风向,随意地向北飘去。烟囱正下方的红色西洋瓦房,据说它的主人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将军。那一片,每晚都会有歌谣传来。
从红色瓦房那里开始,正好有两排栲树,自北向南蜿蜒而去。林荫道的尽头有一堵白墙,微微发亮,那是当铺的库房。负责人是一位刚满三十岁,身形娇小却很伶俐的女人。作为这儿的主人,她即使在路上偶然遇见我,也会装作没看见我。她是顾虑,如果打招呼有可能会影响对方的名誉。
库房后面,有五六棵长得很丑的树,树叶婆娑,树干活像鸟类翅膀上的骨骼。它们是棕榈树。被这些树木覆盖着的低矮铁皮房屋,是泥匠的家。现在,泥匠正在坐牢。他把妻子打死了。因为妻子将泥匠每天早上最引以为傲的事搞砸了。在泥匠看来,每天早上能喝上半合<a id="w1" href="#m1"><sup>[1]</sup></a>牛奶,是他相当奢侈的乐趣之一。可是那天早上,妻子不但不小心将牛奶瓶打碎了,而且还认为那没什么。泥匠为此大动肝火,妻子当场气绝身亡。泥匠就这样坐了牢,只剩十岁的儿子,不久前还在车站的书报摊前买报纸看,正好被我看见。
这时候的那间屋顶下,他十有八九正躺在被窝里,优哉游哉地抽着烟。是的,他肯定在抽烟。他并不是没有钱,但他就是不交房租。打从一开始,他就使坏。
一天黄昏,一个名叫木下的男人来到我家,就站在大门口,用一种特别熟络的口吻腻腻歪歪地跟我说:“那个,我是一位书法老师,您的房子可以租给我吗?”他是一位身形瘦小,脸小头尖的年轻人。身上的和服,自肩头到袖口全是折痕,看起来非常显眼,想必是新买的吧。这样一装扮,确实像个年轻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已经四十二岁了。竟然比我大十岁还要多。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那人的嘴角和眼睛下方,的确有很多松弛的皱纹,这让他看起来又不像是年轻人。可就算这样,我觉得说不定四十二岁也未必是他的真实年龄。不,像这种谎话,对他来说再平常不过了。你看,他从第一天来我家,就撒了这么一个大谎。对于他的请求,我是这样回答的:“如果你能看中这房子,自然是可以的。”我一向很少过问房客的来历,因为我觉得那是不礼貌的。
至于押金,他是这样说的:
“要交两个月的押金,是吗?这样啊,嗯,真抱歉,我就先付五十圆好了。没有啦,我当然有钱,只是已经花掉了。嗯,就算是把钱暂时存在您那里吧。哈哈,我明天一早马上就搬过去,到时候我来打招呼时,一并把押金拿给您,可以吗?”
情形就是这样。我还能说不吗?再说,我向来都是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就算被骗,那也是骗人者的错。于是,我就回答:“无所谓,明天或后天都可以。”男人对我这个决议甚是满意,微笑着恭敬地向我施过礼后,没有再说什么就离开了。他留下的名片上面,并没有标明住址,只用铅字印着普普通通的四个字——木下青扇。这个名字的右上方,颇为丑陋地用手写加注:自由天才书法教授。我不禁哑然失笑。第二天早上,青扇夫妇果然用货车拉着很多家具搬过来了,总共跑了两趟才把一切收拾妥当。而那五十圆的押金,他压根提都没提,更别说给了。
可是,我想给你讲的生活,并不是这样稀松平常的小事。
你往这边来,东边的视野更好,房屋也更加稀少。
眼前的一小片黑树林,将我们的视野堵得严严实实。那是杉木林。林中有一座祭祀稻荷神的神社。树林尽头豁然开朗的地方,是油菜花田。紧挨着这里,有一处约三百平米的空地,写着“龙”字的绿色纸风筝静静地在天空中飘扬着。你看到纸风筝垂下的长尾巴了吗?从尾部垂直而下画一条线,是不是正好落在空地的东北角?你当下正在看的,就是这里的水井。不!应该说,你正在看的,是恰好在水井旁打水的年轻姑娘。好极了!因为从一开始,我的目的就是想让你见见那个女人。
身上系着白色围裙的那个,是女主人。她刚打好水,右手提着水桶,正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要进哪一家呢?空地东侧,长着二三十棵毛竹,很是粗壮。你看吧,女主人会穿过那片毛竹林,然后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哈哈,我没说错吧?她不见了。不过,你也不必在意。我知道她去哪儿了。就是毛竹林的后面。在一片朦朦胧胧的红色薄雾深处,有两棵含苞待放的梅树。在那团隐约可见的红色雾光下,依稀可见一处黑色的日本瓦屋顶。就是那个屋顶没错。那个屋顶的主人,就是刚才你看到的那个女人,还有她的丈夫。在那间毫不起眼的屋顶下,有我想告诉你的生活。来这边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