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言之神(第1 / 4页)
——原来是你啊,惭愧惭愧。
一次酒后,他对着那六名女服务员中资历最浅,且又十分穷困潦倒的一位女孩子,高声许诺要跟她结为夫妻,而且,还一本正经地说出了可以令女人心花怒放的虚伪誓言,因此女孩渐渐地开始相信大学生说的是真的。就这样,奇迹发生了。女孩从确认自己被人深爱那夜起,迅速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从三年前的春天到夏天,不过短短百日,不仅女孩的发型变得比以往好看,就连鼻梁似乎也变得更挺拔了。另外,额头、下巴,还有双手,似乎也变得更为白皙了。这一切变化,或许是因为化妆的缘故,但她确实逐渐具备了足以令大学生着迷的堂堂气势。于是,钱财充足的夜晚,不管多少钱,不管多少钱都会被那个女孩骗得一干二净,让他荷包空空。然而,他对自己被女孩欺骗这件事,深感欣喜。女孩从大学生这里拿到的钱一分也没有花在自己身上,而是全给另外五位同伴均分了。等到人们开始用团扇扑打着小腿的蚊子,浅草祭临近的时候,她已经成为那家餐馆的招牌西施。这并不是神力的作用,而是人的力量创造出来的维纳斯。女孩日渐忙碌,逐渐疏远、离开了恩人大学生,而之后大学生再也没有在此出现过。大学生开始面临艰难的岁月。
那天夜里,从歌舞伎的席位逃离之后,他来到阔别近一整年的瓢屋,喝了清酒喝啤酒,喝完啤酒喝清酒,然后再喝啤酒,就这样约莫花了二十多个五十钱的银币才罢休。三年前,我清清楚楚地在这里向你承诺过。现在我已经出人头地了。好孩子,快把今天早上的报纸拿过来。你看看,是吧,是我吧,上面有我的照片。这个啊,是我出版的小说里的广告哦。照片看起来像在哭?怎么会呢?我应该是在微笑才对。你已经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了?啊,等一等,等一等。这是给你替我找来报纸的心意。他非常随意地,又胡乱花了两三圆钱,突然想起姐姐,无法抑制的呜咽顿时涌上鼻腔,他连忙抓住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新内派艺人<a id="w8" href="#m8"><sup>[8]</sup></a>,说要请对方喝酒。对方看他很年轻,就狮子大开口地说:“那就来点儿威士忌吧。”咦,真是失敬,失敬。年轻的客人一点儿也不吝啬,不但请对方喝了一杯威士忌,而且还贴心地问那人想不想吃点什么。于是新内派艺人放松了警惕,托着腮回答说:“茶碗蒸。”说完,墨镜下面的那双眼,带着明灭闪烁的冷笑,透着一股无以言表的得意。我说:“新内先生,从根本来说,你这样的人并不是艺人。但你的态度,倒是挺自信的。我猜,你如果不是血统纯正的烟管店的少东家,就是三代相传的鲣鱼批发店小儿子。不是吗?”那个新内艺人,化了淡妆的小脸突然靠过来,压低嗓门嗫嚅道:“米店,米店。”这时,久保田万太郎<a id="w9" href="#m9"><sup>[9]</sup></a>现身了。那家店的十盏灯灭了七盏,正惴惴不安的时候,一位五十多岁的红鼻子商人一本正经地走了进来,女服务生们一起叫着:“哎呀,哥哥!”然后,纷纷抢着起身相迎。我站起来,朝他稍微走近一些,向他道声:“失礼了。您不是久保田老师吗?我是今年刚毕业的帝大文科学生,虽然也卖过一些稿子,但至今仍是无名小卒。今后,还请多多指教。”因为我是以立正的姿势恳请他的,所以商人失去了在鼻前轻轻摇手说“啊,你认错人了”的机会,只好以似乎充满恶意的口吻说:“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假装是那位久保田老师吧。”
——哈哈哈,来,请坐。
——是。
——边喝边聊。
你们禁食的时候,不可像那假冒为善的人,脸上带着愁容。
——《马太福音》第六章第十六节
我现在要写的,是我已经亡故的畏友,笠井一的故事。
笠井一。户籍名,手沼谦藏。明治四十二年六月十九日,出生于青森县北津轻郡金木町。先父是贵族院议员,手沼源右卫门。母姓高。谦藏是家中第六个男孩子。在本地念完小学后,于大正十二年进入青森县立青森中学就读。昭和二年修完四年课程。同年,进入弘前高等学校学习文科。昭和五年自该校毕业。同年,进入东京帝大就读法文专业。他还是个年轻的士兵<a id="w1" href="#m1"><sup>[1]</sup></a>。哎呀呀,羞耻得快要死掉了。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各种身上长满长毛的怪兽。哈哈,开个玩笑。还是严肃一点吧。故此。
从“笠井一”开始,到“还是严肃一点吧”数行文字,用毛笔端端正正地写在日本纸上,就藏在他的书房砚台盒下。想来,他是将这数行文字当作自己的履历表的草稿来书写了,写了一两行,很快,他人生的恶习,害羞的火烟,便如浅间山的火山爆发一样,突然以烧焦天穹之势喷发,为此,只好用“开个玩笑”这句掩人耳目的话突兀地冒出来遮羞,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他平素自鸣得意之下这般虎头蛇尾的丢弃姿态。在他去世后不久,我很快见到了这几行文字,惊异之下,专心凝视,一读再读,甚至跳跃文字翻来覆去地看,然而眼前总是一片模糊,最终,内心唏嘘不已,心潮难平,一字也看不下去,于是随手将纸叠成四折,放进怀中收好,心情却如被盐巴揉捻得焦灼。
——是。
——来一杯。
——是。
就这样,我像士兵似的昂首挺胸,在对方邀请我的椅子上坐下,如此这般与老师相遇实在意外。
——老师您每晚都会来这里吗?我前几天夜里,刚拜读了您的《千人澡堂》这部作品,很兴奋,虽然唐突但还是给您写了一封信。
我满心尽是遗憾和懊悔。自“还是个年轻的士兵”之后的数行文字潜在的不安,乃至极度的羞耻、过重的自我意识,以及对某一阶级的些许仁义之心,如此种种,就像公共澡堂里的油漆画,是彻头彻尾的迂腐之物。我自认能在阪东妻三郎<a id="w2" href="#m2"><sup>[2]</sup></a>的电影片名中,找到不计其数的有关各种感情的呐喊,或喑哑的嗫嚅,而且被诠释得更加巧妙。尤其是,他假装若无其事地提及自己高贵的血统,实乃女子小人的虚伪行径,亦有卑劣下流之嫌。然而,那晚令我如此失态,最终放声痛哭的,并不是这些胡乱拼凑的廉价文字,而是通过这些犹如涂鸦一般的书信,我了解到他直到临终之际都在为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而急得不可开交的确凿证据。被两三位评论家或以诚挚的尊敬,或以轻蔑的戏弄之心,称之为“谎言之神”“搞笑专家”的作家笠井一,他的临终绝笔,竟然是自己的履历表的草稿。我的眼睛不会看错。他毕生的心愿,只有“活得像个正常的人”这件事。真是个愚蠢的男人。他过着一尘不染的清静日子,自己又是个待人宽厚,勤奋好学的青年,不但拥有出类拔萃的创作能力,而且还有终日不必犯愁的财产,竟然梦想着做普通上班族,并为此惶恐不安。据我所知,那些上班族多是一些阿谀奉承、随波逐流,令人不忍直视的人物罢了。可是,他见早晚的公车上,挤满的都是上班族,由此让他感到愧疚、羞耻、害怕,遂再也坐不住,到了下一站,立即下车。那张酷似歌德的脸,苍白得犹如一张纸,他战战兢兢地跟我说过那些话之后,不久就死了。个性诡异的作家笠井一自杀的消息,在三月中旬被曝光于报纸社会版的角落处。虽然事后引发了各种揣测,但无一猜中。谁都不知道,真正让他下决心自杀的原因是,他没有应征上京都报纸的工作。
确定没有被录取这件事,已经毫无悬念地成为定局。他将他们夫妇一个月的生活费(昨天夜里乡下的兄长刚送来的九十圆支票),一大早就拿出来,大白天的,就醉醺醺地在银座街头游荡。
这个满脸沧桑疲惫的帝国大学生,穿着袖口已经被磨烂的上衣和细长如蚊子腿的长裤,外面披着鼠灰色的风衣,竟然不可思议地与年轻时的波德莱尔<a id="w3" href="#m3"><sup>[3]</sup></a>肖像如出一辙。他将额头上戴着的一顶破帽抬高往后压好戴正,然后径直走进歌舞伎独幕席<a id="w4" href="#m4"><sup>[4]</sup></a>的入口。
舞台上,菊五郎<a id="w5" href="#m5"><sup>[5]</sup></a>饰演的权八<a id="w6" href="#m6"><sup>[6]</sup></a>,上着一袭青翠欲滴的绿色徽纹和服,下着红色的绑腿,“啪啪啪”地拍着手,念叨着“祸从口入”。此情此景,让他不禁呜咽,再也没有看下去的勇气。演出期间请保持安静。虽然有各色人等在场,但整个歌舞伎剧场却寂静无声。他沿着台阶,悄悄走了出去。
街头灯火辉煌。他想去浅草。在浅草,有家叫瓢屋的大众餐馆,里面卖野猪肉。距今四年前,他曾经对那家餐馆的一位新来的,长得眉清目秀的,负责打杂跑腿的女服务员说:“有朝一日,我若出人头地,一定娶你为妻。”那家餐馆的食客,多为木匠、劳工之类的角色,像戴着角帽<a id="w7" href="#m7"><sup>[7]</sup></a>的大学生似乎极为罕见。所以,不管他什么时候去,总会受到六位女服务员的热情招待。每当受人侮辱,尊严被践踏,或是被驱赶的时候,他就会卖掉一些书,然后凑够三圆小钱钻进浅草的人潮中。那家餐馆的清酒,一杯只要十三钱,足以让人喝到酩酊大醉,还能与六位女服务员开心地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