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之春(第1 / 9页)
还有两张剪报,是讲谈社出版的书籍宣传文案。若近日打算出版短篇集,不妨借用一下这篇宣传文案。可以读来看看。怎么样?很不错吧?(不要再胡说八道了,从一开始就什么也没听进去。)千万不要小看我。我对你的一切都一清二楚,包括你右脚小指头有一块黑指甲。这五张剪报,你可以悄悄收进那个红色文具盒。怎么样?不可不可不可,千万不可强力撕破它们。你说认识我?绝不可能。要知道,我可是新朋塔金的发明者,年仅二十九岁的医师,而且还是一位将追求文艺视为终生目标的青年,也就是白石国太郎医师哦。(就是我自己,也不觉得好笑。要引人发笑,可真难啊。)所谓的白石国太郎等等,不过是玩笑话,但是随时欢迎你来的邀请是真的。虽然我看起来像个傻瓜,但在如今的现实社会,好像还算蛮厉害的那种人。但凡你有事写信给我,我必定竭尽所能为你效力。你对自己的才能应该更有信心才是。写于芝区赤羽町一番地,白石生敬上。太宰治大师收。从某种真情实感出发,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尊称你一句‘大师’。但是,‘大师’两个字在以前,似乎是傻瓜的另一种说法,如今,好像都不这么说了,依在下愚见,现在这样最合适不过了。”
“治兄。兄台的风评实乃上乘。于是我就向学艺刊物请托可以邀你在那里发表些文章,对方兴趣甚浓,反而极力恳请你务必写一篇。就是那种从新人的角度出发,类似这样的文章就可以了。字数就定在七八张稿纸吧。可分两日或三日刊登。撰写的主题是aot-date。后天中午是最终截稿日期。稿费是一张两圆五十钱。一定要写好一点。我会在近日之内,去府上拜访。你要不要写政治小说?我可以提供材料。对你来说,这不算太过勉强吧?东京日日新闻社政治部,飞岛定城。”
“有本书在批判你时,其言辞说到傲慢的艺术等等。批判者说,阁下的艺术如果删去那个会更加有趣等等。依我看,太宰治根本就是个爱哭鬼。然而,也正是这个原因,我才喜欢太宰治。如有冒犯,还望见谅。可是,这个爱哭鬼,却犹如磐石。故此只能隐忍,咬牙坚持——好久不见‘He is not what he was’吗?写于世田谷。林彪太郎笔。致太宰治先生。”
<b>某月某日</b>
“贵兄的短篇集,可在年内过目校正稿。在下对贵兄的感念之情,甚为钦佩。唯恐有辜负贵兄的厚意之处。如此这番,只为述说要事。前后敬语已略。写于大森书房。高折茂。致太宰学长。”
“近来,我在读斋藤绿雨的小说。上次拜读的是文部省出版的明治天皇御文集。在下对日本民族中最原始最纯正的作品深感兴趣,因此就先翻阅了历代皇室成员的文集。然而,结果却出人意料,其见解是自明治时代以后大学里面的低俗学者对日本艺术的纯正性的意见一律应该否定。你应该属于随时都能将笔头削尖书写文章的那类人。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也是如此拿剪刀将笔尖剪去。不过,这个剪刀并非检阅官的剪刀。而且,你心里很清楚das Man,不是deru Man。因此我从未想过在你的文章中做任何删减或增添。一个人有自信就如同在建造一座空中楼阁一样令人愉悦。当然,为此需要将笔尖削尖,而我也需要剪刀,到时没有一点儿阻碍,我也可称一切皆因惺惺相惜。听闻修建法隆宝寺的工匠,只有完全摘掉工地帷幕的那天才敢确定工程顺利完成。在我看来,这和自信并无关联。事情到这儿还不算完,虽然宝塔已经建成,但随着帷幕的取下,宝塔轰然倒塌,最终此人依然还是疯掉了。想必只有你能够理解这种艺术体验上的极致之妙。所以,鄙人愚见,以为阁下当以文字来代替表情是眼下唯一可走的路。听闻阁下喜好吸烟喝酒,想来现在就连早晚上厕所都会发自内心地想狂欢吧。正因为始终无法挖掘出如此深刻的精神内涵,所以日本的新文学才迟迟没有杰作出现。你大可以提升一下自己的骄傲。永野喜美代。致太宰治先生。”
“就算兴致初至,他也会哈哈大笑,只因已经经过确认。就算只是为了稍许回忆,不由得眼泛泪光,他也会急不可待地冲到镜子前,对着自己怅然的影子自恋地凝视。因为女人不足为取的忌妒,难免遭受些许皮肉之苦,他也会像蒙受怨恨般自鸣得意,不过两万法郎的借款,他也高傲地昭告天下。(因为负债两万法郎就备受苛责的天才,其命运实在太过悲惨。)作为一名杰出的不务正业者,他既是忧郁的野心家,也是浮华的寡情者。时刻照耀着他的懒惰的青天白日,已将上天赋予他的才华蒸发、蚕食掉百分之五十。不管在巴黎,还是在日本的高圆寺,这类‘百分之五十的伟人’总能在可怕的生活中找到,特别是写出‘失败的杰作’的柯勒律治<a id="w3" href="#m3"><sup>[3]</sup></a>,他正是这类男人的代表。与他创作的人物相比,他更像是躲在光彩夺目诗情画意般的人格背后显现出病态、空想的人。素昧平生的太宰君。请原来我的冒昧。你应该早就猜到现在这种局面了。你一定以为自己对波德莱尔了解颇深,好像急红了眼一样不顾一切地去追寻波氏作品中的人物。吾将花和花匠相对,将伤口和刀刃相对,将巴掌和挨揍的脸颊相对,将四肢和严刑拷问相对,将死刑犯和刽子手相对。以为如此,便可天下无敌。有曰不妥,把你看作文中人物式作家。那些躲在背后,悄悄相视苦笑的大师级作家最近好像更多了。恳请阿太兄务必振作起来。哈哈。哈哈哈。你明白的。不要笑!在下金森重四郎,时年三十五岁。有妻有子,切勿小看。到底想怎样,你这个浑蛋!”
师走<a id="w1" href="#m1"><sup>[1]</sup></a>上旬
<b>某月某日</b>
“敬覆。得知阁下已收到订购的五百张稿纸,在下亦可放心了。每每承蒙关照,心中甚为感激。况且,阁下这次来信,还对在下提出了相当中肯的忠告,劝慰在下小心被文坛戏谑调笑。顿时深感,犹如当头棒喝,阅信当日即骑着单车思考整日。老实说,虽然对此早有预感,或有朝一日被您及吉田先生发出如此逆耳忠言,仍旧觉得被狠狠戳到痛处。然而,话虽如此,我还是以欣喜之心拜读了阁下的来信。有关您忧心的事,在下也想向您汇报一下,一切正在整改中。尽管那只是针对前面所述的预感,仅仅是这样,想必您也会同意。不管怎样,在下还是要重申一下对阁下来信的欣喜,还请万事多多包涵,当然也希望阁下看到在下不仅不厌烦,还期待能够得到阁下真正的赏识。请代在下向吉田先生问好。希望有朝一日面见时也能毫不羞愧地在静默中礼尚往来。另有一事,想必阁下已经听闻,按照英雄文学社的秋叶先生所说,两个月前所谓四名新人的作品中,唯有阁下的作品当属最佳,所以下次还要向阁下发出邀约。虽然在下只是一介商人,但对人的喜恶却泾渭分明,听闻喜爱之人有好的前途如同自家遇到喜事一般雀跃。我喜爱阁下,所以本着共享喜悦的心境,以及假如秋叶先生的说辞阁下尚未听闻,或许此消息对阁下的工作有所裨益,故而提笔给阁下写下这封信。当然,我也有思虑过自己这种做法是否会冒犯阁下的洁癖,但是,请相信我的单纯,阁下若为此生气,我觉得真正有错的是生气的人,所以思量再三还是以勇士之心将此事告知阁下。不过有一点希望您能明白,我所指的讨厌的人,意不在指那种从未光临过我的店购买稿纸的人,而是身在文坛却完全没有艺术家心态的人。至少内心不应该有一星半点儿世俗的功利之念。这点儿还望阁下能理解。——尽管想说的话如滔滔江水般之多,但又怕文笔拙劣反而令阁下误解,再加上明日还要照常营业,时间有限,故此只好停笔。其余后话,留待他日逢雨歇业时再来详谈。还有一事,有关秋叶先生的消息,我亦是听闻佐藤家所言,假如因这封信令阁下的事就此传扬出去,世人难免会误解我搬弄是非,而且对秋叶先生那边也会过意不去,故此请阁下务必放在心里知晓就好。不过说不定我会在平常的闲聊中,随口向两三位光临本店的作家随意地说上那么一句‘据说太宰治先生的作品是最好的’。当然,我深知阁下训斥我不该评价作家人品的言外之意,但我自然有我的理由。所以才会说想说的话还如滔滔江水般之多。留待他日再择机告诉阁下。请务必保重身体。粗陋拙文若有言不尽意之处,还请阁下自行判读。十一月二十八日深夜两点。在下是听着身边三个分别为十五岁、八岁、一岁小儿的鼾声,伏在被窝中书写此信的,故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田所美德敬上。致太宰治。”
“敬启。有幸拜读阁下在《历史文学》刊登的作品。上田是在下从一高时代就开始交往的故友,然而其个性的确令人讨厌。吉田洁对十一月为上田发声一事好像颇有微词,假如阁下愿意,可用匿名方式就他那篇文章写几句反驳之言。目前十二月号的刊物还在编辑整理中,故盼能在近期一两日之内收到贵稿。还请阁下务必答应。十一月二十九日。粟饭原梧楼笔。致太宰治先生。保证秘密不会外泄。如能用本名撰稿,则为更佳。”
“拜覆。已收到《盲草纸》校正稿。深感惶恐。目前正着力于重校,相当繁忙。再叙。就此搁笔。相马润二。”
“敬启。伏惟贵体日益康复甚是欣喜。当下敝刊诚邀阁下写作如下题材,知您事务繁忙还来打扰深感惶恐,有关下列项目还望多多配合。一、截稿日期:十二月十五日。二、字数:四百字稿纸,十张。三、题材:春之幽灵,短篇。为表心意,每张八圆以示酬谢。我乃一介新人,如有失礼之处,还望多多谅解,并请多多包涵,多多指教。师走九日。大阪沙龙编辑部,高桥安二郎敬上。另外,附上三位画家的花鸟图以作插画参考,待阁下选定后,请将大致图案告知敝刊,不胜感激。”
<b>某月某日</b>
“前略。望谅解。剪报附上。将这种东西剪下保存起来,其原因我自己也不清楚。今夜,我用十二圆多的价格购入一盏产自法国的台灯,丝质灯罩上面是一百只左右红绿相间的青蛙嬉戏图案。我将它放在书房的桌上,静待日后哪天突然想看书时,就可以在桌前端坐,先将书桌抽屉整理一下,找出骰子,然后在桌上随意丢掷两三回,不对,准确来说是三次,随后,再找到一端附有白色羽毛的毛茸茸的竹质挖耳勺,将耳垢清理干净,再把写有二十多种爵士音乐歌词的小巧记事本拿来翻一翻,低语吟唱,唱毕,从抽屉一角翻出一粒花生扔进嘴里,细细咀嚼。这种男人,可悲极了。当时,我能找出来的,只有随信附上的剪报。我心想,说不定大有用处。我希望你白发之后再故去。我是在今年秋天拜读的你的小说。说来也是奇怪,最初我是从朋友那里看到你的那篇小说,接着便去饮酒,后来,就莫名其妙地号啕大哭起来,甚至在回家的路上还在哇哇大哭,再后来就是拿起被子蒙头大睡。待第二日早上起床,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然而今夜,看到这张剪报,我再次想起了你。各种缘由,我自己也不知道,不管怎么样,还是决定给你寄封回信。
——慢性吗啡中毒。无痛根本疗法。已完成发明。主要疗效:专治慢性鸦片、吗啡、帕比那尔、庞特朋、那可朋、东莨菪碱、可卡因、海洛因、庞欧品、阿达林等各种中毒症状。由白石国太郎医师创制,名字叫新朋塔金。文献可免费赠阅。
——大概十张舞台背景就可以了。原野、墙外、海滩、河边、山中、宫前、贫户、和室、洋房等,不分戏码,俱可使用。因此,壁龛的挂轴常年不换,皆为朝日与白鹭,一张洋房的布景,即可解决警局、医院、事务所、会客室等众多场所。还有其他,等等——卓别林氏喜剧俱乐部。凡是下列提到的三十种事物,一概不予采用。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头发斑白、年迈的妻子、借钱、工作、儿女的思想、满洲国、其他。
<b>某月某日</b>
“最近,你似乎颇为放肆。你该感到耻辱才是。
截至目前,不必再和别人相比较。那番姿态像极了池塘岩石上伸长了脖颈的乌龟,甚是丑陋。
收钱之日,再来告知我。如此这番,我似乎比你更期待。
名满天下的太宰治着实小家子气,不过是两三则短篇的邀稿,就自以为了不得了。不过,你倒是不必品尝默默无闻者的欣喜了。吉田洁亲笔。致太宰治。邓南遮<a id="w2" href="#m2"><sup>[2]</sup></a>默默无闻地在湖畔一住就是十三年。不愧为一件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