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之春(第5 / 9页)
——那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她在帝国饭店留宿的第二天就死了。
——当时你在搞什么政治运动吧?
——是啊,就是那个时候。其实我的性格不适合搞文化运动,在我看来,无产阶级小说是最纯真的东西,所以我不做学生了,专心搞地下工作。还记得有一次,我高等专科学校的一位故友,在某会议室的末座小心翼翼地坐着,一想到等一下这一代所有地区的行动队长都会莅临,突然兴奋得颤抖不已,连带着出席那场会议的工读生们也纷纷兴奋起来,场面一时喧闹不已。我那位友人,是以某个小区的代表身份出席会议的,当下恍若梦中,紧接着会议室就传来“哒哒哒”踏上楼梯的脚步声。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一边走进来,一边跟大家打招呼,一开始他的脸被光照得太耀眼了,看不太清楚,可是待仔细一看,眼前这个戴着金边眼镜脸上露出浅笑的男人,竟然是我,他别提有多高兴了。不用怀疑,没错,就是我,他到现在还经常说,当时真的激动得几乎要疯掉。当然那时,我们只能用眼神相互致意,彼此假装不认识对方。要知道参加那种运动,每天都面临着可能会被追捕的凶险,此刻再也没有比在自己的阵营突然发现一张故友的脸更令人欣喜的事了。
——幸亏你没有被抓到。
——傻瓜才会被抓。况且,即便被抓,只需要七天左右总会想出办法脱身的。之后,我被大家称作‘间谍’云云,不由得让我心生厌倦,就一心想着怎么才能尽快逃出去。那时,我每天晚上都住在帝国饭店。还是用作家海野三千雄的名字。我还用这个名字定做了名片,可以毫不避讳地告诉你,从这个饭店发给海野老师的邀稿电报、限时信、电话,都出自我之手。
——当下做那种事的时候,心里很不痛快吧?
——身材一定很娇小吧?
——是的,足以当模特儿了。
——何以见得?
——身材比例与一般人相比,全都小一码。如果将照片放大,一定会有几近完美的协调感。一双玉腿,修长如花茎,嫩白的皮肤,冰冷得恰到好处。
——有那么夸张吗?
——你说得对,原本应该正经对待的生活,就这样故意恶搞、戏弄,的确令人不爽。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我不那么做,我担心自己会因三十种以上的理由自杀。
——说是这样说,当时,你确实也殉情自杀过啊。
——是啊,那个女人来帝国饭店玩,我就随手给了她五圆,当天晚上,她就留在我房间过夜了。随后,那天夜里,我漫不经心地随口说了一句:‘除了一死,我别无去处。’应该是这句话打动了女人,于是她说要一起死。
——这么说来,等于你一吆喝她就起哄说一起死吧。领悟得很到位嘛。但这样做的,好像并不是只有你们哦。
——似乎是那样。我参加的政治运动,如果说是作为运动的领军人物为自己的名誉而战,那样子渐渐整出点名堂以后,也还好,有看头,但是他们竟然误以为我是间谍,从那以后我就没什么影响力了,总而言之,我自己灰心了。
——绝对没有夸张。对那个人,我绝无夸大其词的可能。
——谁让你以前把我们骗得这么惨。
——完全是意外。不过,也的确如此。二十一岁的时候,一个冬日我在腰间系上窄腰带打扮得很帅气地去银座玩。那天晚上,女人跟我回到了我的住处,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当时旁边正好有海野三千雄的创作集,于是我就势回答道:‘海野三千雄。’女人听罢,满脸失望:‘还以为你有三十一二岁,至少是个小有名气的人呢。’说完,肩膀一垮,唉声叹气起来。那一刻,我迫切渴望自己是个名人。感觉自己饥渴很久,喉咙干涸得快要冒烟了一样渴望有名。其实海野三千雄算是相当不错的人,在当时的文坛,称得上年轻有为,而且他的小说写得也不错。也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我除了去学校,其他时间无论去什么地方,我都不得不以海野三千雄的身份出现。因为对假冒身份的惴惴不安,我一度夜不能眠,可是,又舍不得主动坦白自己是个冒牌货,心里反而想着如何将这一切演绎得无懈可击。真令人难以想象。
——太有趣了。你接着说。
——如果只是一夜春宵的女人,我假扮一下海野三千雄也就算了,可是接连不断地见过几次面以后,我开始不高兴,觉得很委屈。尤其是,后来女人阅览报纸的文艺版时,时不时会说:今天有看到你的照片哦,可怎么一点儿都不像你?你为什么总是皱着眉头苦着脸?有朋友嘲笑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