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烧甲马纸的男人(第1 / 4页)
她的疯症不是时时发作。她早上起来炸了花生,烙了饼作为带出门的午饭,和平时一样出摊。整个上午到中午都很正常,直到下午,平时婆婆总会带睡完午觉的孩子去摊子找她,到了那个时刻,她看不见孩子,这才突然想起孩子没了,就发起疯来,把匾里的花生全部打翻,躺在地上哭到抽搐乃至昏过去。这样的事连着发生了几天,她丈夫上门和谢德道歉,说不是故意扰了茶馆的生意,但家里人都不敢劝她不要出摊,因为早上那会儿她还好好的,怕一劝,她就发病。
谢德说,或者你们合起来骗一骗她,就说孩子到外地亲戚家去了,看看过一阵会不会好些。
女孩在洗头。这里和昆明的大多数房子一样,三面建屋,一面是围墙。房子盖在高高垒起的地基上,要经过几级石阶下到院子。女孩把木盆放在房前的走廊,自己站在挨着走廊的院子里,这样不用怎么弯腰就能洗头。她洗得相当专注,直到把头发绞干,一只手托着湿头发顶在头顶,另一只手擦了把脸上的水,这才睁开眼,看到谢德。
一个月后,半年以后,甚至到他临终的那一刻,谢德都会记得这个瞬间。她一手弯曲举在头顶,一手抹脸,旗袍形成微妙的变形,腰是腰,臀是臀。她带着水珠的脸庞上,一双对女孩来说过于轩昂的眉毛底下,眼眸里闪过一丝惊异,随即若无其事。
那份不设防和之后的镇定,都让他心折。
女孩说:“人都跑警报去啦,你找谁?”
谢德运气很好,他遇到的女生是吴若芸的好友,程跃民的嘱托一下子就落实了。女孩擦干头发,回屋拿了个大概装有她全部家当的小包袱,他继续捧着那包蚕豆,一起出门去跑警报。他带她去了那片可以遥望海源寺的树林,到得晚了,树荫下的好位子都被人占据,他们只能站在外围,顶着烈日。有群学生围着老师,在那儿上课。旁人有的凑过去听一会儿,有的自己看书或聊天,卖糖果点心的小贩在树林边上摆摊,带孩子的谈恋爱的不免过去买一两样,此地成了临时的集镇,充满了生的喧嚣。
风林茶馆就算不是钱局街开门最早的铺子,也排得进前三。早上九点不到,风林茶馆的老板谢德从住家的后院穿到街上,卸下门板,拿着水桶和葫芦瓢,把门口的街道浇一遍,再用竹扫帚扫过。等他扫完,上午的太阳越过两层楼的店铺,在湿润的青石板路面上照出油亮的反射。昆明人习惯晚起,风林茶馆开门后一个钟头,这条街的店铺才有半数陆续做起生意。
因为开门早关门晚,这里顺理成章地成了联大学生们的自习室。学生宿舍里只有暗淡的油灯,哪里比得上茶馆的汽灯亮堂。谢德刚往整夜留着余火的灶台添上新柴,就有学生咬着饵块进来,熟络地和他打招呼。被客人们喊作“三姑娘”的谢徵麻利地擦了桌椅板凳,招呼人落座。她今年才十五岁,不像街上的女学生那样剪短发,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为了做事方便,绕着后脑勺盘了两圈,学的是白族姑娘的发型。她不像白族那样戴头帕,时值初夏,丰盛的乌发上别着几朵素馨花,她走到哪里,便有清淼的香气飘到哪里。有时候谢德觉得,风林茶馆的客人,学生多过本地人,妹妹大概是原因之一。
一早来喝茶的学生大多是高年级的,一二年级的课程密,早上多半要上课。因为日军飞机不时轰炸,联大上午的课是七点到十点。遇上没有空袭警报的日子,十点以后,茶馆慢慢热闹起来,到夜间迎来最鼎盛的时光。
这天谢德等了等,十点多警报也没响,他让三姑娘看店,自己顺着钱局街往北,前往联大。新校舍在西门外,对昆明人来说算是郊区了。联大学生最喜欢混在靠近北门的文林街,那边跑警报也方便些。谢德的茶馆开在钱局街的头上,街尾有监狱,看起来不大吉利,但他并不在意。马帮通常从西门外的大路进来,到他的茶馆很方便。两层楼的茶馆带着后院,院里的平房是自家住的,也供马帮歇脚。再加上偶尔有人上门求甲马纸,便是谢德的全部生意。和爸当年在鹤庆的营生一个样。
谢德去联大是受人之托,送一包炒豆。东西虽廉,贵在心意。昨晚一群联大学生在茶馆闹到半夜,给高年级新入伍的程跃民践行。程跃民穿了军装,比平时更显英气。践行团清一色的男生。女生们大概有过其他更温和的送别活动。正好茶馆里有马锅头耿耀从外地捎来的炒蚕豆,红皮黄肉,用了五香的调料,比昆明市面上的好吃不知多少。男生们把茶喝到淡如水,又吃了七八碗炒豆。有人笑说,吃这么多豆,今晚宿舍肯定屁声不断。程跃民主动起身去加水,悄悄对谢德说,我明天一早就走了,谢老板,你能帮我送包炒豆给女生宿舍的一个人吗?
他在路上才知道女生姓苏,名怀殊。她说,我知道你,你是风林茶馆的谢老板。他不意外,毕竟茶馆来来去去那么多学生,他不可能全记住,而别人记得他比较容易。但她接下来的话让他轻微地心惊。
“我还知道,你治好了‘花生西施’。”
那个卖花生的女人和她全家是从内地逃难过来的。她的摊子本来在文林街,因为她长得美,生意好,难免被本地的商贩们欺压,就搬到钱局街来了。联大学生们叫她“花生西施”。谢德倒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觉得她年轻轻的做小买卖不容易,便让她把摊子设在茶馆门口。昆明因为遭轰炸,经常有修房的活,她丈夫白日四处做短工,有时应征政府项目,出去十天半个月不回来是常事。她和婆婆每天早上在家做了油炸花生,用小纸包分装好。一种辣的,一种原味。谢德也买来吃过,发现她的花生拣得用心,很少坏的。她有个四五岁的儿子,平时由她婆婆带,也经常在摊子上玩。
那天跑警报,婆婆带着孩子,出了西门,看看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老太太想着下雨天飞机不会来,就往回走,结果在半道上遭了空袭,老人没事,孩子死了。这事虽然惨痛,在当时的昆明不算特殊。都说“生死有命”,活下来的人们也只能如此安慰着自己,一天天过下去。
而“花生西施”就此疯了。
一群人中有个叫肖毅的男生,和程跃民看起来格外要好,谢德之前也见过两三次。他不像程跃民那么引人注目,仿佛影子都比别人淡些。送别会上又有人说起程跃民和肖毅的笑话,他们最穷的时候两个人合用一条换洗的长裤,谁要穿干净裤子,得和另一个人预先打招呼,要是不巧同一天洗了裤子,为显公平,俩人就都闭门不出。都说联大女生爱美,其实男生何尝不是。他们的西服里面往往不是衬衫,只是背心加上假领子。就算这样,衣服总是尽可能整洁。偶尔有不修边幅的几个,则是走到另一个极端,透着落拓的不羁,一看就知道是学生而非昆明人士。
谢德想,程跃民要送东西给女生,为什么不让他合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肖毅去送?不过既然答应了人家,想也是多余。他一手拿着装蚕豆的纸包,刚出西门不远,就听见警报响。而且今天不比往常,一上来就是刺耳的紧急警报。说明敌机直到进了市区才被发现。谢德知道这时该往偏僻处跑,过了苏家塘,那边有片树林,是他跑警报常去的。但他又想,警报来得急,说不定人还在女生宿舍呢,先过去望一眼也不迟。
他不知道联大的女生宿舍是男宾止步的。管宿舍的大妈会拦住你,问明找谁,再扯着嗓门喊:某某小姐,有人找。也正是因为这套程序,程跃民没找肖毅帮忙。肖毅脸皮薄,用不着等吴若芸从院子里出来,他站在那儿,脸就会变得像烫熟的虾子一般红。
今天没人管宿舍。这会儿宿舍里的人本就不多,又因为突如其来的警报声迅速流散。女生宿舍借了昆华中学北院,谢德从院门进去,周遭是空房子的静谧。墙头的三角梅被阳光照得红艳艳的,衬得屋瓦漆黑,背后的天空湛蓝。是个适合轰炸的晴天。他感到头皮有点发紧。
他看见院子一角有道门廊,里面还有一层院落。他踩着石板地走进去,先听见水声,再看见那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