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烧甲马纸的男人(第2 / 4页)
吴若芸在医院看见谢德同来,有点诧异。不大的病房里挤了四张床。病房并不分科,有一个老太太是被炸断了腿的,躺在那里呻吟。还有一个女人得了水肿病,她丈夫在旁边陪着。第三个病人每次吴若芸来都在睡,这会儿也不例外。谢德在那对夫妻的细语声和老人的哼哼声中拿出一张纸,用火刀火石先点了烟斗,再借烟斗的火点燃那张纸。他做这些的时候蹲在地上,用后背挡着外界的视线,大概怕护士闯进来训斥病房不能吸烟。
看见纸上画着诡异的人像,写有“惊骇之神”的字样,吴若芸想说什么,被苏怀殊扯了一下胳膊,又闭上嘴。
苏怀殊本来兴致勃勃,想把包里的苏式话梅拿出来分享。在后方能吃到这个不容易。她在重庆一家报社的表兄托人弄来的。她赶紧问是什么病,吴若芸说,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愁死了。
暑假里,宿舍有好几个人离开,吴若芸便把盛瑶喊来和自己作伴。联大宿舍十六人一间,八组上下铺。她的下铺是苏怀殊,早就讲好让盛瑶暂住。吴盛两人是隔了一房的表姐妹,除了吴若芸小时候去苏州姨婆家也就是盛瑶的奶奶家玩,她们还是第一次这么亲密地同寝同食。
吴若芸代课的工作暑假停了,她又找了一份工,给一家本地富商的孩子补课。学生乖而愚钝,少不得费工夫。她从外面回到宿舍,经常不见盛瑶,问室友也没人知道。等盛瑶回来问,说是出去散步。她心里觉得自己是姐姐,得对妹妹的去向有个把握,便悄悄尾随了一次。盛瑶确实是散步,只不过她散步的终点是新校舍的教室。话剧社在那里排《原野》,她每天去看他们排戏。吴若芸没想到妹妹这么爱文艺,反正也不是坏事,就由着她去了。
出事很突然。
话剧社的同学把盛瑶背回宿舍,说她像往常一样在旁边椅子上,中间还帮他们递毛巾,递水。谁也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晕厥的。他们发现之后先以为是中暑。新校舍铁皮屋顶,下午热得很。给她灌了仁丹,又掐人中,仍然没反应。校医院的医生来看过,说不像中暑,有点发烧,开了退烧药。吴若芸给她灌了药,到傍晚,盛瑶总算醒了。
那个丈夫说,她又不是傻子,她知道孩子没了,只是自己骗自己不去想。一想就犯病。
谢德不像云南人那样抽水烟,而是习惯抽旱烟。他坐着抽了一袋烟,那人闷闷地没有走,喝了三泡茶。最后那人说,谢老板,我不光是来道歉,还想求你医治她。我听说,你是有神通的人。
此刻听苏怀殊说起“花生西施”,谢德用笑掩盖过去。“我哪里会治病,我就是个开茶馆的。”他二十六岁,身材比大多数人高大,习惯微微佝着背。因为晒得黑,看起来要老一些。唯有笑的时候有种青年的爽朗。
“托你送花生的程跃民有个好朋友肖毅,你认识吗?他是学社会学的。他一直在准备关于云南民间信仰的论文,还特意去访问过‘花生西施’的丈夫。”苏怀殊看到谢德的笑容有些凝固,满意地一扬眉,扔出后半句:“听说,你让她忘了自己有个孩子,所以她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过下去。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是某种催眠术吗?”
五月的太阳底下满是热意,谢德觉得她的眉眼如头顶的烈日一样灼人。这时忽然有人惊呼:“飞机过来了!”他本能地拥住她,往地上一扑。轰然巨响,几百米外落下两颗炸弹。飞机一摆尾巴飞走了。跑警报的人们呼喊着奔跑着,去看有没有伤亡。谢德狼狈地起身,问她伤到没。她拍着尚未晾干就沾满灰土的齐耳短发说,白洗了。谢德一愣,随即大笑,等他转头看向人群正在聚拢的某处,笑容又收敛成肃然。活着就好,他说。
醒来后她就有些异样,坐在那里不动不说话,和她说话时,她看人的视线也没有焦点。有同学说,不会是撞了什么脏东西吧?这话有些缘故。话剧社借用的是文学院的教室,位于新校舍的最东面,隔了一道院墙,外面是片坟地。他们排戏都在大白天,女演员也不愿意晚上在那里。
吴若芸学的是生物,当然不相信撞邪之说。她把盛瑶送进了医院,两天下来仍不见好。住在医院的盛瑶饭来吃饭药来吃药,就是几乎不肯睡,一直坐在那里恍恍惚惚的。医生说,暂时无法确诊,不过再这样下去,就是严重的神经衰弱。
吴若芸叹了口气说,我已经辞了兼职,这会儿正要去医院,白天我总是要陪一陪的,和表妹说说话,即便她一副木知木觉的样子。苏怀殊说,待会医院见,你别太忧心,我来想办法。
她去了风林茶馆,把情况和谢德讲了,看着他说:“我上次问你,你没有回答。现在我也不问你究竟要怎么做吧,只求你能治好她。”
谢德说:“我不敢打包票。去看看再说。”他回屋收拾了一下便出来,也不见他带了什么治病的道具。对襟短袖,旱烟杆,一如往常的打扮。
后来他们便相熟起来。苏怀殊开始每周和她的朋友们去一两次风林茶馆。谢德却不知道,她对他的印象比“花生西施”的传闻更早,那是第一次去茶馆时看见的门口的对联:“劳人草草偷闲坐,世事茫茫信口谈。”字不算好,骨架分明。她问穿梭在茶馆里给人加水拿瓜子碟的三姑娘,对联是谁写的?三姑娘答,我哥。
吴若芸比苏怀殊本人更早洞察到她的心思,在宿舍里打趣她说,你最近往风林跑得那么勤,是不是想当老板娘?苏怀殊正在用自己一袭八成新的旗袍改来改去,打算给吴若芸的表妹盛瑶的,听了这话把针线一扔,过去挠吴若芸,边挠边说,程师兄不在,你闲得慌是吗?后者笑道,我在刻蜡板,别闹,一会儿刻坏了!吴若芸不像苏怀殊有家里寄钱补贴,她吃饭全靠政府的贷金,当然是不够的,所以接了两份兼差,刻蜡板,中学代课教数学。她们进校不到一年,物价天天涨,学校食堂的米饭也是杂质渐多,沙子、秕子乃至老鼠屎都会出现在饭里。吃得坏还在其次,男生根本吃不饱,所以联大学生几乎人人兼职。外文系的程跃民参军前帮他的老师誊抄资料。肖毅新近的工作是在师姐开的饭店兼任厨师,他是四川人,拌一手好凉菜。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买菜,早集的菜要便宜些。他学当地人用背篓,背着菜来回走一个多小时,回到西门外的饭店,洗洗切切,拌几大盆凉菜,再去上课。那家饭店只卖三样东西,烙饼,粥,凉菜。苏怀殊带吴若芸和盛瑶去捧过场,她们几个是江浙口味,在这边渐渐习惯了米线加辣,仍觉得肖毅的凉菜实在是太辣也太麻了。尽管该店价格实惠,学生们也只有打牙祭才去吃,好处是下饭,一小碟菜可以下完一大碗粥加烙饼。师姐的店大半年后改卖西餐,做美军的生意,肖毅将会失业。不过在民国三十年的五六月间,他仍是个辛勤的厨师兼社会学的学生。
暑假,苏怀殊去了重庆。差不多就在她赴云南考联大的同时,妈妈从上海辗转抵达重庆,和姨妈还有两个表哥同住在租的房子里。时隔一年,又吃到妈妈做的饭菜,又可以作为独生女撒娇,苏怀殊感到满足,同时又有没来由的不满。她想念云南,想念明净天空中迅速移动的云朵,那么高远白亮,让人感觉自己离天空都更近一些。她想念炙热的阳光。重庆跑警报也不比昆明在户外,防空洞炙闷如地狱,里面每个人脸上尽是灰败的对死亡的恐惧,哪里像联大学生们还有心情带着书温习呢。
没等暑假过完,她就回了昆明。
“盛瑶病了。”这是吴若芸看到她的第一句话。